盒盖满嘴都是仙果,声音含含糊糊:“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我又不是真的仙兔,受个伤流点血再正常不过吧?”
肃霜委屈质问:“你现在是没事修行,有事仙丹丹,仙丹丹就是你的疗伤罐子?”
盒盖哼道:“你真要是疗伤罐子都好了!我还省得听你问东问西!你都来刑狱司这么多天了,这矫揉造作的腔调还没改掉?疯犬也能忍你……看来他对你确实不错。”
肃霜盯着它:“你是不是在做什么危险的坏事?”
盒盖红彤彤的眼睛也抬起来看她:“我还真想把天界打个稀巴烂,你看我能吗?一只仙兔,把仙草仙果林啃烂也就是最大的坏事了。”
刚才还“不是真的仙兔”,转眼就又成仙兔了,它可能自己都没发觉颠三倒四的。
肃霜低头笑了笑,在它耳朵上轻轻一弹:“那你下次再做这种啃烂仙草仙果的坏事时,要小心谨慎点,别再被打伤了。”
盒盖许久不说话,只奋力啃咬案上的仙果仙草,咬得咯吱咯吱响。
“你在刑狱司过得比我想得还好些。”它突然开口,“有这么好的屋子住,这么奢华的摆设,看起来也没给你安排什么难办的差事,疯犬对你是真不错吧?”
肃霜用手掩住一个呵欠,懒洋洋地说道:“是你说的大靠山嘛,你要不要也留下?”
盒盖怒道:“谁要成天跟你粘一块儿!你粘疯犬去吧!别粘着我!”
肃霜瞥了它一眼:“你确定是我粘着你,不是你有事没事突然跑来撞我肚皮?”
盒盖一时语塞,“嗖”一下化作白光落在木窗前,咕哝道:“你以为我想……”
肃霜见它要走,立即道:“盒盖盖,别躲我了,没必要。”
盒盖在窗台上站了片刻,忽然回过头,红彤彤的眼里罕见地掠过一丝复杂情绪。
“你是不是又想和我说,我不想说的事你不会问,不在乎?”它使劲甩了甩耳朵,“仙丹,你不懂我,这世上谁也懂不了我,我要的从来不是这些……对我来说,修得人身,获得真正的自由才是最重要的。你……就在刑狱司好好享受吧,不用找我,该来时我会来的。”
它倏地化作一道白光,疾驰而去。
修得人身获得真正的自由最重要?为何对着仙丹说这种话?竟好像是仙丹不赠予它自由一样。
肃霜默然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天空,水墨般的色彩,一块块轮廓模糊的云,她想起三百年前在涂河龙王藏宝库里的那个黎明,软唧唧的声音突然打破周遭死寂:我怎么成了只锦盒?!
那之后,藏宝库终于不再终日死寂。
肃霜长长出了口气,她确实不懂盒盖,它什么也不肯说,她怎么懂?
头有点疼,她正打算上床睡一会儿,忽听外面传来一阵阵敲门声,却是昨天那两个甲部秋官又来了。
“少司寇有交代,最近刑狱司公务繁忙,他没空监督肃霜秋官的修行,因此特地备了秋官车辇,每两日接送你来往神战司,请秋官不要偷懒懈怠。”
这需要专门交代?
肃霜点了点头,正要关门,不想秋官们还有话:“少司寇说,肃霜秋官去神战司须得换上秋官服。”
……他连穿什么衣服都要交代?
“他还有什么交代的?”她问那两个秋官,“一次说完我一次搞定。”
没什么了,少司寇总不会细致到替她把头发也考虑进去,秋官们看着她松散的发髻,欲言又止。
到了神战司,肃霜终于明白了他们欲言又止的意思。
仪光穿着普通战将的软甲,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先对着肃霜提前换好的秋官服连连点头,很快又对着她的发髻连连摇头。
“珠花发簪之类一概不要用,长辫子也不合适,你得把头发全束上去,扎紧点。”
肃霜心怀敬畏地看着她被头发拉紧的脑门,哆哆嗦嗦地学着她把头发盘上去,连盘几次仪光都不满意,索性亲自动手,上来把头发拧绳一般拧在一块儿绕了好几圈。
肃霜一个劲哀叫:“我的头我的头!哎呀!头皮要炸了!”
仪光乐得一直笑:“这就叫了?你看我的脸皮绷得还要紧上许多呢!你既然是学逃命本事,就不能有发辫珠花腰饰之类的东西留下破绽。书精虽说做不了战将,可修行的态度还是得有。”
肃霜疼得泪光闪闪,头发终于束好,好似一坨巨大的丸子蹲在头顶,眼角眉梢被吊了老高,整张脸绷得油光水滑。
她心疼地握住脸,脸皮都要裂了,她可真是太有修行态度了。
仪光温言道:“你肯来学,我很高兴。”
她这三百年间在神战司着实气闷,当了正神将后,昔日友好的战将们对她便只剩面上的敷衍,现在她重做回普通战将,他们也依旧不远不近。她本不是八面玲珑的性子,只能独来独往,如今有个爱说爱笑的小书精可以常常见,到底是件畅快事。
“你放心,我尽量不戳破你手指头。”仪光说着,自己先笑起来,“不过修行的事我可不会睁一眼闭一眼,我很严厉的。”
说到这里,她正色道:“你能躲过环狗抓捕,说明你神力充沛,之后却会晕倒,应当是神力运行不畅的缘故,死物成精应当都有自己的修行路子,你每两天只能来一个时辰,还是不要浪费这段时间,每天自己再多做一个时辰的修行,不要偷懒,不然怕你吃不消。”
肃霜唯有默然。
仙丹上裂了道缝呢,可不就是神力运行不畅?
以前不管是做吉灯时,还是师从延维帝君时,每日静修都是肃霜铁打不动的任务,可后来仙丹裂开,她越是修行神力反倒越从裂缝中散溢,师尊便与她说:“静修先停下吧,越心急越在意越好不了,你是心有执念者,否则也不能成为仙丹重活一场,既然天生性子如此,那就等。”
肃霜那时不解地问他:“师尊,我要等什么?”
“等风暂歇,雪渐消。”
她似懂非懂,只能暂缓修行,一缓就缓到了现在。
可仪光着实是个铁面无私的“师尊”,头一天就把她磋磨得上气不接下气,照这个趋势下去,不能叫学逃命本事,只能叫玩命。
肃霜只能尝试着静修,奇异的是,这一次神力运转起来,并没有从裂缝中溢出,相反,神力一点点浸染裂缝,竟好似有要愈合的意思。
……是“风暂歇,雪渐消”了?为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竟全无头绪。
可一场场静修下来,裂缝确实也在一点点愈合着,这实在是意外之喜,肃霜一下就热爱上了修行,仪光的指导又确然十分尽责,她渐渐从每两天来一次神战司变成了每天都来,指导也从一个时辰变成了两个时辰。
肃霜沉迷修行,刑狱司也不知为什么事从上到下都忙得不可开交,祝玄季疆一连两个月影子都没见着。
当早春第一场雪落下时,天界突然出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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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今日双更一下下~
第37章 风何悄兮雪何消(三)
那天肃霜一如既往乘坐秋官车辇前往神战司,途径敬法宫时,却见天顶悬浮一只巨大的玉石眼,冰冷的瞳仁静静扫视下方。
“那是什么?”她问驾车的秋官。
“源明帝君从九霄天上请来了正灵等五位大帝,在敬法宫有要事商谈,石眼是正灵大帝的神术,防止有心者窥视窃听。”
源明帝君竟一下能请来五位九霄天上的大帝,他还真有点本事。
能在九霄天上建殿便可称为“大帝”,除去最尊贵的四方大帝,九霄天上约有近百位大帝,多是极厉害的神尊,也大多不问上下两界恩怨是非,当年因源明帝君把持小半天界事务,气得众多帝君纷纷下界,也没能惊动大帝们下来。
一到神战司,肃霜立即问仪光:“我听说九霄天上的大帝们极少下来,是不是天界要出什么大事了?”
两个月下来,她已差不多摸透仪光的脾性,与她有话直说最好,能说的她一定说。
仪光果然有问必答:“是为着用畅思珠找寻重羲太子的事,早一日找到他,天界群龙无首的乱局也能早一日结束。”
肃霜想起当年那个暴虐任性的小太子,时隔一万多年,太子未必记得她的模样,即便记得,她应当也和做吉灯时差别很大,灵雨说她半张脸爬满瘴气斑,两只眼像枯石一样,而且瘦得可怕。
不管他记不记得她,她倒是还记得他那句:以后上至九霄天,下至幽冥黄泉,万千众生都归本宫管!看个吉光怎么了?
让这种家伙当天帝,天界才是真要乱无止境了。
她想了想,到底没把话说出来。
仪光看出她的不以为然,叹道:“我也听说过重羲太子的传闻,确实……不过他那时年纪幼小,或许现在会有不同?天帝血脉终究只剩他一个,源明、源明应当有他的考量。”
提到源明帝君,她支吾起来,心头掠过一丝黯然。
栖梧山那件事后已过了两个月,她和源明再也没见过。
仪光性子里自有执拗的一面,不觉自己有错便不肯低头,然而她不去找源明,源明竟也杳无音讯,局面一直僵到现在。
仪光正想换个话题,忽闻有脚步声穿过竹林而来,她立即转身。
指导肃霜修行算私事,她特意选了神战司一处荒芜废弃的院落,一来安静,二来也不会干扰其他战将,这脚步声不寻常,专门找来的?
浓密的竹叶被拨开,一名身材极高大英武的战将站定在院外,先看了一眼仪光,随后瞥见她身侧的肃霜,双目忽有精光闪烁。
“仪光战将好雅兴。”他含笑开口,“什么时候与刑狱司秋官走这么近了?”
仪光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淡道:“小妹妹来向我讨教修行上的问题罢了,乙槐副神将可是找我有事?”
乙槐是付回神将麾下的副神将,战功显赫,修为高深,作为战将有极高的威名,然而其他方面的名声便不怎么好听了。他出身由甲大泽之地的长蛇一族,生性甚淫,且不加约束,仪光不想他当着肃霜的面有什么失礼之举。
见乙槐但笑不语,仪光嘱咐肃霜:“你先回去,等我传信给你再来。”
肃霜乖巧地拔腿便溜,仪光等她出了竹林,才问:“到底什么事?”
乙槐笑道:“过几日付回神将便要引退,武英殿叫我接任正神将一职,我应下了。”
这是特意找她炫耀?仪光眉头皱了一瞬:“那便恭喜乙槐副神将了。”
乙槐又道:“神战司本该有两名正神将皆为源明帝君心腹,你的任性破坏了帝君多少筹谋,自己知道吗?”
仪光不由倒抽一口气,她从不知道乙槐与源明有往来,什么时候?他竟一丝半点也不曾显露过,源明也不曾提及。
“本来安安稳稳做你的正神将,不听话的战将们换了便是,你和他们较什么劲?现在又要从头来,你真觉得一切会如你所想?”
乙槐望着她啧啧感慨:“愚直,幼稚。你合该仔细想想,帝君待你如何?总不能一边仗着他的疼爱,一边给他找麻烦。”
他转身要走,忽又想起什么,笑道:“我今日来,原本是想为你与帝君做个说客,帝君这些日子内忧外患,寝食难安,我想着你们和好或许能给他些安慰,想不到你和刑狱司亲近起来,真是有意思。依我看,你对帝君的情意不过如此,也罢,你好自为之。”
仪光眼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半晌不能动。
*
一出神战司,肃霜便拆下了头顶巨大的丸子。
仪光总是执着把她的头发拧成巨大的丸子,两个月下来,头皮眼看都松了几寸,她怀疑自己迟早变秃头。
她慢悠悠地揉着生疼的头皮,一面想那个乙槐副神将。
他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有点熟悉,却想不起究竟是谁。
她把头发顺去耳后,正要寻秋官车辇,却见不远处停了一辆长车,越看越眼熟。
她的脚步情不自禁慢了些许,下一刻便见车门打开,两个月不见的祝玄像召宠物似的冲她招手:“过来。”
肃霜慢吞吞走过去,还未来得及开口,祝玄手指一勾,她又不由自主钻进了车厢。
脑袋被握着搓揉,祝玄语气里有股令她全然不解的疼爱:“怎么把头发拆了?”
肃霜扭着脖子使劲躲:“别揉,我头皮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