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你看到了什么?”
姚盎仁:“属下叫人过去打探了一下,发现其中有个人跟将军说的一样,形容挺温雅,还穿着白色的外袍。”
单单形容挺温雅这点未必是朝轻岫,可再加上白色外袍,指向性便格外明确起来。
如果说方才的季容业在强自镇定,如今就明显将吃惊的情绪展现在了脸上:“那位朝门主当真来了?”他微觉不安,立刻,“那么,能否立刻请云捕头过来?”
虽然清流出身的人脾气执拗,却具备值得信任的人品,如果双方真的因为朝廷政令起冲突,云维舟肯定会出手维护柔弱的季将军。
姚盎仁对上司决定增加己方安全保障的行为十分赞成,立刻道:“属下这就去给云大人送信。”
季容业点头,然后道:“别的事情先暂时放下,等云大人到了,我们再继续谈将千庄作为屯田之处的决定。”
姚盎仁表示遵命。
其实季容业之前跟副将们商议过了,众人都对千庄的位置跟面积很满意,如果问悲门那边没人来,现在就该与村长沟通,然后再与各家各户之间谈谈搬迁赔偿问题。当然按照之前的计划,赔偿不会很高,毕竟对他们而言,这些也只是走个流程,若是到了最后还有村民不愿意搬走,体贴的季将军也会派人提供一些必要的搬迁工作。
作为主官,季容业觉得做出决定的自己格外危险,有被江湖人二次带走的可能。
不过就像问悲门给他出难题一样,季容业其实也给问悲门出了难题。
只要对方还没解决掉武曾瑜,他就有理由继续推脱。
*
问悲门车队抵达千庄的消息仿佛是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在带起一点涟漪后,便逐渐消失了痕迹。
张伯宪陪季容业来到千庄后,难得安分了两天,最后实在有点待不住,干脆以调查情况为理由,带着手下士卒在附近溜达,还打了点农户家养的动物烧烤,心情好的时候给钱,心情不好的时候便直接溜之大吉。
姚盎仁几次路过,都觉得本地农户看张伯宪的目光不大善良。
然而不管再怎么不善良,那些农人都没有展现出动手的意思。
张伯宪的态度影响了其他同僚,其余副将们逐渐觉得,千庄的居民也没什么危险之处,自己很不必将传言当真。
不过也并非所有将官都与张伯宪有着相同的态度。毕竟各人身份不同,做事态度也有不同,来自京畿的将官最是嚣张,季容业到了军中后自行提拔的将官们就要沉稳一些,至于那些来自肃卫军的兵士,因为不是很被季容业接受,所以十分低调。
武曾瑜就是那些最为低调的底层官兵之一。
她小时候跟镇上武馆的人学过点功夫,甚至修出了一些内劲,身手还算不错,只是性子太闷,几次升迁几次降职,在北军变成屯田兵后,更是越来越少被上官拉去议事,如今待在农庄改建而出的临时营盘中,存在感更是低得仿佛隐形人。
武曾瑜想,大约正是因为自己存在感低,所以那位季将军在进行一些不适合公开的活动时,竟然也没吩咐手下人避着自己。
这两天,一直有些商人打扮的陌生面孔在营盘内进进出出,似乎是在商量过年的事情。
普通士卒也有过年钱,不过发下来的铜板有相当一部分会被提前换成物品。
她远远注意到,有商人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钱袋,动作灵活地塞到了军中买办的手中。
买办还有些矜持,一副想要推拒的模样:“不是我不肯照顾生意,可一次性买太多也不合适……”
商人笑嘻嘻道:“诸位初来乍到,许多东西都要购置,集体买比单个去买便宜许多,还更省心省力,大人就当是体谅那些兵卒,替他们将东西购置全了,岂不两便?”
其实商人说得没错,武曾瑜久在军中,更是懂得里面的门道。
有些货物,去集市上单买需要十个钱,大量购置只要七个钱,而买办报给账房的则是八个钱。
那多出来的一钱,便是买办的油水。
仅仅是这种程度的假公济私,大多数人其实都能接受。不过武曾瑜冷眼旁观,发现行走在季容业军营里的商人分明是在拿单价只值三个钱的货当做十个钱跟屯田兵谈,最后买办用四个钱拿货,报到账上的是九个钱——买办如此费心费力,显然不止是在替自己增加收入。
如今来到千庄的屯田兵只有千余人,可后面却还有九千人在路上,对某些人而言,那又是一笔潜在的油水。
武曾瑜沉默地站在原地。
忽然间,她偏过头,看向营帐后方。
武曾瑜总觉得那里闪过了一道黑影。
黑色的乌鸫拍打着翅膀,悠闲又骄傲地飞离帐顶,同时在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点极具物种特色的装饰。
此刻,一群人正抬着箱子往季容业那走,未曾想到会有大自然的馈赠从天而降,为首之人“啊呀”一声,面露惊恐之色,立刻就想往旁边躲,后面的人也跟着趔趄起来,脚步一个不稳,箱子脱手,摔在地上。
第227章
就在此时, 一只手出现在那些人视野当中,那只手先一步抬起箱子底,掂了掂重量。
武曾瑜皱眉:“你们是给主将副将送过年钱吗?”
抬箱子的人不说话。
武曾瑜:“那边的箱子里大约一千五百两出头。这箱呢,里面恐怕不止一百两罢?”
负责给季容业送钱的队头的表情冰冷, 一伸手就将武曾瑜推开, 语气轻蔑:“姓武的, 这里可不是北边了,你如今连副将也没混上, 劝你还是少管将军的闲事为妙。”
武曾瑜冷笑一声, 退开两步, 甩袖子走人。
那名队头在武曾瑜背后啐了一声。
另一个副队头忙笑道:“别理她,别理她,仗着学过武功, 又是北军中的老资格, 就恁无法无天!如今来了江南,她已无用武之地, 早晚得被将军收拾掉。”
都头狠狠点头。
武曾瑜从营帐中走过, 有些人远远瞧见她,笑出声来,还有人喊道:“小的今日打了点猎物, 武大人可愿意行光?”
不等武曾瑜回答, 旁人就大事道:“你糊涂, 武大人不是副将,中午的饭不必送给她。”
之前说话那人就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连声道:“我倒是忘了, 武大人已经降职,跟咱们比也差不多。”
那些人说了几句, 看武曾瑜只是不理会,倒也不敢凑得太近,嘀咕几句就散了。
季容业营帐中的习惯,一般士卒跟底层军官,每天只有辰中跟申中两餐饭,高级将领的话,中午还能有一顿。
武曾瑜原本已经混到了主将的位置,后来被一路贬黜,如今只是一名都头,加上不受上司器重,平时很受白眼。
她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的田垄。
冬天的千庄显得比平日里更加静谧,武曾瑜有些理解,问悲门为何会选中此处作为那些退出江湖的弟子的隐居地点。
经历过秋天的辛苦后,许多农户都要赶在冬天好好休息一番。
要是没有那批不速之客,如今他们本该自在地走在自己的土地上,享受着自己劳作的成果。
千庄本地的村长想着这件事,就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名叫罗其周,并非官府任命的吏员,而是村民推举出来的头领,退出江湖前是姜遥天身边护卫,一次火拼后断了腿,养完伤便搬过来隐居。
问悲门很少打扰那些住到千庄中的人,直到数日前,罗其周忽然收到消息,得知了屯田一事。
写信的人是老上司姜遥天,她告诉罗其周,问悲门新门主朝轻岫此时正在外面视察,路过千庄时,可能会在此住上一两天,千庄的人要是不满屯田之事,可以跟朝轻岫沟通。
姜遥天的判断很准,在季容业那些人来了不久,问悲门门主的车队也低调地抵达了千庄。
罗其周等了半日,估量着朝轻岫那边已经安顿下来,便过去拜见。
*
农庄边那棵落尽叶片的柳树仿佛一根巨大的倒立着的扫帚。
简云明看着被许白水倒拎在手中的扫帚时,心中忽然产生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念头。
一念至此,他习惯性地收敛了所有思绪,然后按照朝轻岫之前的吩咐,去给外头的人开门。
问悲门主暂居之处是村东头一间农庄,里面布置得很整齐,房中弥漫着樟脑的清凉气息,显然已经进行过基本的驱虫工作。
罗其周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江湖上的消息,“朝轻岫”三个字,对她来说格外陌生。
被人带去见朝轻岫的时候,她隐隐觉得有些忐忑。
罗其周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一个白衣少年人正在画画。
她一眼就瞧出,对方画的是千庄的地图。
一个锦衣年轻人将身体的重心放在一根秃得很奇怪的扫帚上,歪站在旁边点评:“帮主你画图上的本事……实在远不如非曲。”
白衣人点点头,叹息一声,将图纸揉成一团,丢进火盆中:“我以为我有进步。”
年轻人目露同情之色:“其实进步很明显。”
白衣人笑:“只是差距也很明显。”看着罗其周,温声道,“罗村长,你请坐。”
此人显然是朝轻岫。
罗其周心下纳闷,觉得朝轻岫看着比想象的要和气文雅得多,说她是重明书院的学生都比说她是江南武林魁首更加靠谱。思忖间,罗其周的反应就慢了半拍,等朝轻岫说完请坐后过了一会,才应了声“是”。
朝轻岫先问过千庄地理环境,农作物培养情况以及本地人生活状态,然后才慢慢将话题拉到屯田那边。
罗其周:“我们知道此事过于为难,若是门主决心命我们撤离,我等一定遵命。”
朝轻岫微一扬眉。
“命我们撤离”、“一定遵命”……罗其周话里的意思,显然在说是除非朝轻岫下令,否则他们不打算离开故土。
新官上任三把火,换做旧上司出面,别说岑照阙,就算是诸自飞等人过来,只要说一句事情难办,千庄的农户自然会配合地平静搬走。
今日新门主大驾光临,同样的决定,却只会让人觉得朝轻岫软弱。
罗其周有些紧张,她抬头,看着那个白衣如雪的年轻人似乎出了会神,然后才微微笑道:“不必担心,我一定尽力斡旋。”
“……”
罗其周心情有些微妙。
下属很容易对上司产生不满情绪,比如岑照阙担任门主时,门内存在过各种观点,其中有一派觉得老大做事太过强横,不懂得沟通协调。
作为曾经抱有类似观点的人,罗其周觉得人许愿时果然不能太频繁,否则老天在完成心愿上容易用力过猛——她万万没想到,问悲门门主在遇见旁人为难时,居然会用到“斡旋”二字。
罗其周想,孙侞近麾下走狗很多,希望这位朝门主别表现得太过软弱,否则难免为人轻视。
道义、道德、道理,都需要足够的武力作为支撑。
罗其周再次叹气。
快过年了,希望今年过年的气氛,不要被屯田之事影响太多。
*
天色很阴沉,厚厚的铅云堆叠在一起,像是笼罩着一层永远不会撤下的幕布。
张伯宪的脸色比天色更阴沉,他压根一点都不想与江湖人接触,可季容业偏偏派他来送年货。
他很清楚,主将派他过来的根本原因当然不是维持社交,而是想打探一下朝轻岫对在千庄屯田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