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思玄:“那么你呢,以后是住在郜方府,还是住在永宁府?”
她看李归弦的样子,很明显是想把问悲门交给朝轻岫。
朝轻岫微微沉吟,随后道:“让陈微明做副帮主,管辖帮派事宜,我留在永宁。”
陈微明是朝轻岫的马甲,她这样做,显然是要效仿前任门主,一人分饰两角。
暂且不说朝轻岫在自拙帮里的那些下属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师思玄提醒:“陆月楼知道陈微明是谁。”
朝轻岫柔声:“所以若是在下行踪泄露,那就都算在陆公子头上。”
师思玄:“陆月楼此人并不好相与。”
朝轻岫温和道:“之后我会与陆公子谈谈,看他能不能高抬贵手,别来找我麻烦。”
她说是谈谈,语气中却不乏自信之意,显然是觉得多半能够谈成。
师思玄看了看朝轻岫,道:“他也希望能成为江南武林之主。”
别的还好说,但她觉得朝轻岫与陆月楼两人的志向存在严重冲突。
朝轻岫:“我知道。”她单手支颐,侧过头,“就算都准备更进一步,也未必不能求同存异。而那位陆公子也不是第一回帮我忙了。”
师思玄:“陆月楼出手帮忙,未必是好事……等等,他以前帮过你忙?”
陆月楼确实经常向江南的豪杰施恩,不过他很清楚这些对朝轻岫无用,后者也不会因此认为陆月楼态度友善。
朝轻岫笑吟吟看着师思玄。
师思玄总觉得对方的笑容似有深意,猜测:“可是朝帮主有什么神机妙算,迫使陆月楼不得不出手相助?”
朝轻岫:“数月前,陆月楼策划了税银失窃案,而且事后预备将罪名推到孙侞近头上。”
师思玄:“此事我也略有耳闻。”
朝轻岫弯了弯唇:“论起综合实力,陆公子其实远不如孙相,你觉得他为什么能在江南收服一众豪杰?”
师思玄脑海中划过很多答案——陆月楼有钱有势,而且具备朝廷背景,某些得罪了官府的豪杰若是求到他门上,便可以避免被六扇门通缉,虽说施恩不能望报,但江湖人讲究义气,日后陆公子有何吩咐,被他帮助过的人又岂能袖手旁观……
不过师思玄觉得这些都并非朝轻岫心中的答案,于是直接询问:“你觉得是什么?”
朝轻岫:“在下以为,陆公子能在江南站稳跟脚,其根本原因乃是孙相与岑门主之争。只要他二人矛盾不断,就一直需要有人居中调节。”又道,“对孙相而言,心腹大患始终只有岑门主,因为相府与问悲门势难两立,所以那位丞相大人若是想对江南武林施加影响,就必须经由他人之手。
“而武林豪杰若是遇到了涉及官府的麻烦,也可以向陆公子求助。在这种情况下,陆月楼等闲不会去往死里得罪孙侞近,他此次冒着风险对相府要保的税银动手,有两个可能性比较大。第一是他羽翼已成,已经有胆子正面与丞相叫板,第二是为情势所迫,于是不得抓紧时间去做点什么。”
师思玄:“说不定是陆公子自负才智,认为自己将事情策划得天衣无缝,不会被人看破。”
朝轻岫:“陆公子那个计划设计得的确还好,但负责护送税银的高手有些是他派去的,只要税银中途出了意外,就算孙侞近不知道事情是陆月楼策划,难道事后就必然不会找他麻烦?”缓缓摇头,“所以我觉得,陆公子多半是收到了消息,知道孙侞近已经准备好要铲除岑门主,而且铲除成功的可能性极高。一旦问悲门覆灭,陆公子非但会失去原先的价值,还可能因为自身势力太大,成为孙侞近接下来的清除目标。他必须在短时间内,想办法补上以前留下的种种疏漏,就算派人窃取税银要冒的风险很高,为了平掉账目,也不得不这么干了。”
她当时隐约有些猜测,所以才出言感慨,觉得若是论功行赏,回去后该给陆月楼立一个生祠。
听完朝轻岫的解释,师思玄也点了点头。
月晕知风,础润知雨,朝轻岫或许不像陆月楼那样消息灵通,不过她可以通过观察旁人的行为,推测旁人都获得了什么样的内幕消息。
——当然推测错了也没关系,反正受伤害的也只是陆月楼与孙侞近两边的人马。
师思玄与朝轻岫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知道对方对各类棋局残谱都很感兴趣。
她想,说不定下棋真能提高人的判断力,比如上次税银之事中,陆月楼觉得自己只是非常隐秘地下了一个子,却不知朝轻岫只是路过时候往棋盘上扫了一眼,就猜到了他后面的大部分谋划。
师思玄点头:“你说的不错,陆公子的确帮了你很大的忙。”
虽然他本人未必愿意,更未必知道。
朝轻岫一本正经道:“素闻陆公子慷慨仁厚,礼贤下士,在下自然不能让他白担这个虚名。”
师思玄忍不住一笑。
其实只看表面情况,江南武林对陆月楼的感官实在不坏,连贝藏居的弟子中,都有不少人觉得虽然岑照阙是最好的人选,但要是这位岑门主哪天忽然回寺清修,那么选择陆月楼位继任者也并无不可。
第205章
朝轻岫:“既然陆公子已经透了消息来,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孙相为何有把握对岑门主动手。我设身处地地帮他考虑了许久……”
师思玄听到这句话,默默看了朝轻岫一眼。
她觉得朝轻岫真是个体贴的人,就是不知道孙侞近对此是否感到高兴。
朝轻岫:“在下觉得岑门主身边多半已经伏下了孙相的暗桩。那些暗桩既然为孙相办事,肯定不会主动将消息透露给陆公子, 免得引起陆公子的争夺之心, 既然如此, 陆公子又是怎么知道孙相的打算的?”
师思玄:“所以你觉得问悲门中也有陆月楼的人。”
朝轻岫点头:“依照我的猜测,首先可以确认孙相派了暗桩在问悲门中, 其次, 孙相的暗桩旁必然有陆公子的暗桩, 所以前者的消息才被动泄露到了后者那边。”又道,“我跟李少侠聊过问悲门内的一些事情,大致确定简三爷应该充当了棋子的角色。幕后之人想要操控棋子, 自然得在他身边不远处埋伏, 然后李少侠顺藤摸瓜,先找出了严四爷, 在跟踪严四爷的过程中, 又发现宿五娘子行踪有些不对。”
师思玄闭了闭眼:“严四与宿五都是问悲门中老人,若是早些调查……”
她说到一半就打住——师思玄虽然没在帮派内混过,却能理解李归弦为什么不想主动动手。
倘若贝藏居内有哪位师姐师妹被人蛊惑, 师思玄也会想要多给对方一次机会。
红叶寺的明相大师乃是当世高僧, 明知玄识已入偏执障中, 但直到尘埃落定之前,都希望弟子能够回头是岸。
朝轻岫:“其实若非岑门主长期以李少侠的身份耽留于外,严四爷等人行事时未必会如此疏忽。而且正因为他们心怀不轨, 平时自然更得表现得忠心耿耿。”
李归弦肯定了朝轻岫的说法:“当日为了取信于我,老四一口气杀了孙侞近帐下十二位高手。”
师思玄赞叹:“孙相好气魄, 竟然肯借十二高手的人头给那姓严的。”接着道,“只是有借有还,不晓得严四爷准备如何付上那笔欠债?”
朝轻岫:“我想孙相此刻应该没有收债的雅兴。”
师思玄也不是真要为孙侞近的债务问题头疼,于是继续询问:“你最后是怎么确定对方会在岑门主生日前后动手?”
此次回答的人是李归弦:“我行踪不定,只有生日前后确定会在永宁府待着。”
师思玄点头。
懂了,阴谋诡计也需要配合被害人的时间表。
朝轻岫唇角微翘:“虽然孙相与陆公子在时间上都已经有了默契,在下却不想等到生日前后再发难,准备提前一些,岂不更加有趣。”
师思玄回想方才之事,点头:“的确。”
虽说乍然听闻岑照阙的死讯让人有点受惊吓,不过后面的发展实在很有吸引力,师思玄宁愿再被惊吓几次,也不愿意错过当面目睹的机会。
当然朝轻岫这样做,主要是想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要不是计划突然提前,玄识那边准备不充分,也不至于被当场诈出了真话。
朝轻岫声音温和:“为了吸引幕后之人动手,岑门主表示在生日之前就会告诉别人自己打算立谁为继任者,我也特意放出风声,说自己准备去北边一趟。”
师思玄:“你此前并未与我说过要去北边。”
朝轻岫:“嗯,是私下放的风声,只告诉给了容州那边。”
师思玄:“……正常情况下,左大人与薛大人应该不会相信朝帮主的话。”
朝轻岫微笑:“我手下也有容州那边的人,在下当时发现不对劲后,觉得不好仅凭猜测就直接处置,于是就测试了一下,看那些人是否会将错误消息传递出去。”
师思玄闭了闭眼,真诚赞叹:“容州那边竟敢给朝帮主手下安插探子,实在勇气可嘉。”
朝轻岫摇头:“在他们安插探子之前,我还没有接手丘垟的人手,而且我会发现此事纯属意外。”
师思玄瞥她一眼,似乎不是很信。
类似的事情,一次两次或许是意外,可朝轻岫此人走到哪里就能将意外带到哪里,旁人实在很难相信她那些经历只跟运气有关。
朝轻岫瞧出师思玄的想法,于是又讲了一遍周无敌那件事。
这次她说得很仔细:“我去丘垟后,发现城内风声很紧,道路上随处可见有人巡逻,像是在查找什么。本地分舵给我的答案是之前发现周无敌有问题,觉得城内或许还有别的探子,所以严加戒备,顺便也展示一些分舵弟子训练有素。”
那些话貌似有些道理,尤其是展示分舵弟子素质这个理由,毕竟许多看着让人难以理解的行为,在跟迎接领导前来视察这件事挂上钩后,就顿时变得合理起来。
可朝轻岫依旧觉得不对劲。
她习惯性揣测周围的异常之处,毕竟揣测错了不过是做了点白工,总比视若无睹后被意外打个猝不及防要好。
朝轻岫:“周无敌这个人身份存在问题。”
师思玄问:“此人不止看上去这样简单?”
朝轻岫摇头:“不,周无敌的问题是,他真的就像看上去那样简单。”
师思玄:“……”
朝轻岫抵达丘垟后特地问过本地舵主,那个被安插的内应周无敌在帮中究竟担任什么重要职位,得到的回答居然是没有。
作为一位暗哨,周无敌实在是太过没用。
就像之前孙相党羽在白河帮总舵安排人,被安排进来的直接就是一位元老,而周无敌本人既不承担重要职务,又没有足以暴起行刺朝轻岫的高超武力值。他作为一名普通的帮派成员,价值仅仅比路人略高。
朝轻岫在知道这件事后,顿时陷入了疑惑,不明白孙相党羽买通周无敌且长期保持联系的意义在哪里,总归不可能是一片好心,意图帮忙拉动丘垟城的内需。
难道反派在安排阴谋诡计时就不用考虑成本问题吗?
朝轻岫乍闻此事,一时甚至怀疑左文鸦等人是准备找个理由多支出些用来发展暗桩的钱款,借此向孙侞近报假账。可又觉得以薛何奇与左文鸦两人的为人,当真想要积敛钱财,直接伸手就地横征暴敛就行,实在不必专门费心用这些手法来糊弄上司……
从价值角度,分舵中收买的最好是舵主,差一点也该去收买香主,等反派收买成功后,通常还会想办法让内应更进一步,比如帮助香主成为舵主,这样一来,幕后主使才能慢慢掌握整个分舵。
可周无敌在丘垟蹉跎多年,连百令主的职位都没升上去,容州选择跟他保持联络,投资与付出不成正比。
朝轻岫继续思考,觉得自己在半路遇见周无敌是机缘巧合,但当时丘垟分舵已经发现此人身份不对劲,所以只要朝轻岫前往分舵,就一定会知道周无敌叛离分舵。
一念至此,朝轻岫心中升起了一个想法,如果周无敌没有别的作用,那么他的内应身份本身就是作用。
周无敌此人只是一个幌子,用来掩盖隐藏在帮派内的真正暗桩。
朝轻岫:“藏在分舵那边的暗探担心自己被发现,所以提前准备了周无敌做替罪羊。一旦有人怀疑分舵中藏了奸细,那人就会将周无敌推出来做遮掩。”
师思玄:“你当时觉得分舵情况不对?”
朝轻岫笑:“这就是第二个值得怀疑的点——要是在下当真觉得丘垟分舵有问题,对方选择将周无敌丢出来迷惑我,一切还能说得通,可来丘垟之前,我根本不觉得这个分舵有什么不对,没必要为了糊弄我抛个隐藏多年的烟雾弹出来。
师思玄不知道什么是烟雾弹,却可以通过字面意思理解其内涵。
朝轻岫:“所以暗探推周无敌出来就另有原因。当时看到丘垟城戒严,我就猜测那人出于某种目的,需要调动帮派人手在城内搜寻什么,可当时在下已经在前来巡查的路上了,对方担心此时调动人马会露馅,需要想一个理由来掩盖自己的真正目的。”
师思玄明白了:“暗探给出的理由就是发现容州那边的奸细,所以需要戒严——你如果仔细查的话,说不定真会发现在那段时间里,丘垟城中有不少容州的人来来往往。”
朝轻岫点头:“少居主所言不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