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走进花厅的朝轻岫已经换了身白色的细棉布外衫,神态孤秀澹然,走动间,衣服上好像披落着一层阳光。
众人一见,顿时觉得江湖传言果然无误,朝轻岫此人的确偏好白色衣服。
——朝轻岫其实对衣服没有色系上的倾向,但她不介意加深下旁人的错误印象,这样一来,日后改装时自然方便许多,只要换身外套就能迷惑住大部分人。
此次朝轻岫坐到了师思玄边上。
师思玄瞥她一眼,语气有点凉:“陈姑娘怎么换了位子?”
朝轻岫笑意不变:“陈微明乃是江湖上一无名小卒,今日有幸与贝藏居的霍姑娘相见,自然想要趁机结交。”
师·顶着师妹名号在外晃悠·思玄:“……”
陆月楼等朝轻岫回来后,重新站起身,客客气气地向前一揖:“朝帮主,你好。”
朝轻岫还礼:“陆公子。”
在陆月楼之后,桂堂东等人也赶紧过来道了句久仰大名。
众人还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朝轻岫——在江湖传言中,朝帮主虽然刚展露头角没多久,却绝不是个善茬。
他们对朝轻岫心慈手软的信任度,就跟对北臷使团那天当真是意外翻船的信任度差不多高。
当然众人也觉得朝轻岫身份隐瞒很有必要,起码桂堂东一众在知道来的人竟是自拙帮帮主时,就瞬间提高了对她的怀疑度。
稍微懂得总结经验的人都能意识到,朝轻岫本人似乎具备走到哪就能把命案带到哪的奇异特质。众人不信她天生如此倒霉,所以只好认为,那些事件都是朝帮主有意安排。
师思玄也在看朝轻岫,低声:“等事情结束后,你要不要去贝藏居做客?”
朝轻岫微觉纳闷:“为什么,难道贝藏居也出事了?”
师思玄:“……”
看着对方面无表情的脸,朝轻岫顿时反应过来,笑道:“原来如此,多谢你替我考虑。”
不是因为贝藏居出事师思玄才想喊她过去,实在因为永宁府中水太深,朝轻岫的武功固然不差,却没高到能应付各类层出不穷的暗杀的地步,所以想先把人带到贝藏居,然后再送她回总舵。
师思玄:“也是替我自己考虑,在外面与朝帮主切磋,难免会惹人注意,说贝藏居与自拙帮关系不睦。”
朝轻岫:“……”她开始思考,师思玄与人切磋的场面得有多爆裂,才能到被旁观人群认为两家关系不睦的地步?
两人都会传音入密的武功,旁人只看见她们嘴唇微动,却听不到交流的内容。
陆月楼耐心等朝轻岫跟师思玄沟通完,然后道:“陆某听闻朝帮主与问悲门关系不错,可惜你来迟一步,最终还是没能救下岑门主。”
被陆月楼一言提醒,简云明眼神瞬间变得晦暗不明:“你早就知道有人要害老大,是不是?”
花厅中许多人都不禁看向朝轻岫,想着若是她能早一步将事情揭破,事情未必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朝轻岫看向他,淡淡:“我一早写好了信,却始终不知道该交给谁才合适。那又不是什么小事,万一提醒错了人,岂非打草惊蛇。”
“……”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堪的沉默。
岑照阙身边的金兰之交里,确认存在问题的已经有两个半,简云明就是那半个——他被孙相忽悠,以为岑照阙才是杀害自己满门的凶手,因此产生了许多不友好的想法。
第199章
师思玄看破朝轻岫身份, 后者便干脆以真面目示人,态度十分自然,反而让陆月楼心中隐隐不安。
——如果说朝轻岫假托“陈微明”之名潜入艰虞别院中为的是不打草惊蛇。那么如今轻松变回原本身份,陆月楼只能认为, 之前假名对朝轻岫来说已经没有用了。
朝轻岫没在意身边人的心理活动, 又补充了一条没跑来提醒岑照阙的理由:“而且前段时间在下受人所托, 一直在调查案件,事情刚刚告一段落, 便赶来了永宁府。”
听见朝轻岫的话, 别人还没怎么样, 简云明的面色却愈发灰败下来。
钱大富能理解简云明的想法——在这位简三爷看来,简氏灭门的旧案已经过去七年,朝轻岫想要将事情调查清楚, 肯定得花上大量时间, 所以才没能立刻赶到永宁府。那么岑照阙未能及时得到提醒,大半得怪在他简云明头上。
简云明的思路很合理, 钱大富此刻自然不会告诉他, 朝轻岫从猜到从得知事情大概经过,到得出一定判断并依靠那个“是否骑着马出门”的问题对结论进行初步确认,整个过程还不到两天……
说到此处, 朝轻岫面露遗憾之色:“而且在我最初的预估里, 岑门主出事的时间应该不会这么早。”
云维舟:“朝帮主觉得会是什么时间?”
朝轻岫坦然回答:“大约是他生日前后。”
岑照阙过生日时, 永宁府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天然就是一个特别适合意外发生的舞台。
云维舟喃喃:“结果却早了一个多月么?”
朝轻岫:“无论如何周密的计划, 都难免遇见意外。”
周围人的话不断从简云明耳边飘过,却莫名让他有种异常孤独的感觉。
那个叫朝轻岫的说是遇见了意外。
如果她没去查简家的案子, 或者查完案子后立刻过来永宁府,艰虞别院这边没阻拦她见岑照阙,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
各种并不致命的因素堆叠在一起,铸成了如今的惨剧。
简云明的手垂下来,正好碰到了剑柄。
他几乎是下意识握住了剑,随后后退一步,抬目一扫,发现没人注意自己,于是再次轻轻退了一步,然后拔剑出鞘,将长剑横在自己脖子前——
“珰!”
一颗青莲子准确打在剑身上,将长剑击落。
朝轻岫放下手,含笑:“简三爷先不要急着自裁。”
她说话的内容给旁人的感觉很奇怪,又像体贴,又像无情。
“……”
简云明惨白着一张脸,他看着地上长剑,总算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他其实没想要自尽,否则朝轻岫没法如此轻易将兵器击落,多半只是一时被心魔所惑,无法自控。
朝轻岫看着简云明依旧毫无血色的脸,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简三爷纵然不考虑别人,也请替在下多想一想,朝某毕竟因为问悲门的事情才欠了玄慧大师的债,若是问悲门这边无人可做助理,查案的事情岂不全得着落在朝某自己头上。”
说完话后,她扫了简云明一眼,然后向前摊开手掌。
简云明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朝轻岫,眼珠仿佛变成了两颗石子,一转也不转。
那双眼睛明明注视着朝轻岫,却好像什么也没倒映出来。
简云明没能理解朝轻岫的肢体语言,于是这位白衣少年人用温和的声音提醒他:“我的暗器掉在了简三爷旁边。”
“……”
简云明缓缓弯下腰,拾起青莲子。
那枚青莲子的侧面刻着四个小字,“亨嘉之会”,意思是英才汇聚。
放在如今的情景下,英才两字简直像是嘲讽——对方总不能是在称赞问悲门的高层人脉广阔,平时十分注意维护与其它势力之间的关系。
简云明默默将青莲子放回朝轻岫手中。
朝轻岫收回暗器:“事已至此,简三爷总得先替岑门主报仇雪恨,再考虑自己的事。”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温和得甚至让简云明觉得冷。
诸自飞没被简云明方才的行为影响,他缓缓开口:“虽然时间与朝帮主预估的不同,不过事情本质并无差别。朝帮主,你才智卓绝,远胜于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废物,按照你的推测,究竟是谁害了门主?”
众人闻言,都望向朝轻岫。
朝轻岫却看了眼云维舟。
云维舟主动表态:“既然朝帮主在此,那一切有赖朝帮主做主。”
朝轻岫忽然问:“云捕头,不知你师兄什么时候回江南来?”
云维舟一怔,回答:“燕师兄还在京中述职,算时间,应该会等正月过完后再来江南。”
其实单纯述职用不了太久,不过燕雪客述完职后刚好会遇上过年,而大夏官吏每年过年时的假期都是一个月起步,漫长到足以让现代打工人流泪。
朝轻岫叹息:“正月就太久了,我本来试试看能不能拖到他回来后,再把案子推到他头上。”
云维舟抽了抽嘴角,小心道:“此案莫非十分棘手?”
她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句废话。
案子涉及岑照阙,当然棘手,她不能因为朝轻岫能力强悍,就降低对眼前案件的难度评级。
朝轻岫:“的确很棘手。”微微抿唇,然后道,“实在对不住大总管,看眼下的情形,案件恐怕牵连极多,短时间内朝某恐怕无法查出杀害岑门主的真凶。”
诸自飞闻言立刻起身,向前深施一礼,然后道:“只要能查清此案,问悲门上下听凭大侠调遣。”
朝轻岫看着诸自飞,跟着站起身,年轻的面庞上多了一丝显而易见的郑重。
她衣饰素净,年纪又小,举止也文雅,分明是芝兰芳草一样清新明澈的少年人,眉目间却有种祭祀般沉重深邃的庄严感。
严良节的视线在诸自飞跟朝轻岫两人身上游移,目光渐渐变得灰败。
诸自飞已经做出了托付的举动,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往下发展。然而朝轻岫此人反应太快,而且巧舌如簧,反对她的人,需要做好被回击的准备。
一直旁观陆月楼终于开口:“大总管这样说,莫非是想将门主之任交给朝帮主吗?”
诸自飞冷冷道:“既然老大这群金兰之交们没有本事,那么就由替老大报仇雪恨之人继承门主之位。”
陆月楼看着诸自飞。
他并不觉得诸自飞是信任朝轻岫,才决定以门派相托,对方之所以如此果断地下定决心,而是因为诸自飞手头已经没有比问悲门更好的诱饵。
是什么人都无所谓,只要能查清案件,替岑照阙报仇就好。别人就算意识到诱饵中包含危险,也会忍不住想要靠近。
而且陆月楼也不当真觉得朝轻岫是因为觉得牵涉太多才无法查清案件,多半只是以此作为筹码,谋求问悲门老大的位置。
陆月楼在心中感慨,阳谋果然比阴谋更难防备,他明知诸自飞的想法,也不得不上对方的当,于是开口:“我相信朝帮主有能力查清命案,不过成为问悲门的门主对朝帮主而言,还不是一件好事。”
朝轻岫眨了下眼,面上微微带笑:“还请陆公子赐教。”
陆月楼:“朝帮主聪慧过人,只是其它方面……”他笑了下,咽下那句“比如武功,就稍显逊色”,然后露出因失言而略不好意思的神情。
朝轻岫是聪明人,不用点得太透,她就能猜到。
对面,朝轻岫微微颔首,明显已经理解了陆月楼的意思。
对江湖人来说,思维敏捷当然也是作为首领的一个重要品质,然而在自身武力不够的情况下,智力方面的技能很容易被敌人靠蛮力打断吟唱。
陆月楼继续:“要让陆某说,师姑娘比朝帮主更合适,她出身贝藏居,武功也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