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人一旦紧张,就很容易流汗。
如今天气还不很冷,柯向戎衣服穿的也不少。
朝轻岫露出沉吟之色。
换做不怎么讲究的人,或许会用袖口擦汗,不过柯向戎是朝堂官员,身上多半带了汗巾手帕一类的物品。
一念至此,朝轻岫就开始检查死者的随身物品。
柯向戎确实有手帕,如今就收在衣襟里面。
在检查期间,连红榴一直关注着朝轻岫的一举一动,她面上没什么表情,整个人仿佛雕像般静默。
或许是因为屋内光线不好,在发现朝轻岫拿到手帕的时候,连红榴年轻的面庞上仿佛笼罩着一层阴霾。
朝轻岫托着手帕细看。
她不止可以依靠目力,也可以依靠外物。
作为一帮之主,朝轻岫如今的经济情况比在涌流湾时有了长足的进步,甚至有余钱让人为自己买了些水晶来,然后选择其中尺寸合适的打磨成了一个放大镜——朝轻岫本来还在思考自己要不要花这笔钱,周围频繁出现的意外事件让她迅速下定了决定。
朝轻岫细细观察着手帕的情况,连针线走向都没有放过,从表面起毛的情况看,这块手帕是用惯了的物件,质地则跟柯向戎的衣料相仿,而且看起来很干净,表面还有明显的皂角香。
她放下放大镜,似笑非笑地睨了连红榴一眼。
连红榴:“……”
她不觉得朝轻岫在手帕上发现了问题,却感到深深的不安。
燕雪客如今正站在门口,充当验尸房的守卫,朝轻岫背对着燕雪客而站,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连红榴。
室内光线昏暗,暗得,不远处的连红榴就看见自拙帮帮主嘴唇翕动,竟是向自己无声说了一句话——
“事过成灾。”
——一件事,要是做得太过头,反而容易引发意外。
藏在衣服中的手帕虽然是旧物,上面却太过干净,找不到新鲜的汗渍痕迹,加上有药瓶的不对劲在前,朝轻岫此刻更倾向于,原本被柯向戎带在身边用来擦汗的手帕并非她怀中的这块。
而作为事后第一位赶过来的查验人员,连红榴有足够的时间用干净手帕替换原本的那块。
如果连红榴当真换了帕子,就证明原来的手帕上必然存在不能被六扇门发现的问题。
手帕、发病……
数个关键词在朝轻岫脑海中飘过,她心中迅速浮起一个猜测——连红榴大约是在原来的帕子上面涂了些药水或者药粉,一旦柯向戎使用手帕擦汗,就会中招。
一念至此,朝轻岫干脆揭开尸体的外袍,凑近了仔细观察,在放大镜的加成下,她顺利在衣襟里侧上发现了一点药粉的痕迹。
朝轻岫小心取样,全程没往连红榴的方向看,却能感受到后者变得愈发紧绷。
——这样的伪装,足以糊弄大多数依仗武力生存的江湖人,也能瞒过许多捕头的耳目,却无法骗过朝轻岫。
为了确保结果的可靠性,朝轻岫在检查时特地装备上了《药脉医略》,很快确定,那些药粉的主要成分,是小蓟、毛地黄以及某种加速血液凝固的蛇毒。
朝轻岫得出结论后,将尸体的衣服重新系好,随后抬起眼,一霎不霎地望向连红榴。
“……”
其实朝轻岫一直未曾疾言厉色,连红榴却感觉自己背部的衣服已被冷汗浸透。
对方的目光看似清湛,实则如大海般深不见底,令人望而生畏。
连红榴久闻朝轻岫的名声,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有所准备,等到真正开始直面朝轻岫时,才终于知道此人有多么可怕。
江湖传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连红榴出身素问庄,自幼学习医术,她有足够的信心瞒过查案的捕头,然而那些用心准备过的伪装,在朝轻岫这里竟都没能扛过一个照面。
燕雪客自然不清楚连红榴的想法,否则大约会告诉对方,当着朝轻岫的面制造证据,无论用不用心都没什么本质区别,不那么用心反而更好,起码足够省事……
朝轻岫注意到了那个小姑娘情绪的变化。
一开始是紧张,如今已经变成了带些绝望的沮丧。
其实对方做的已经不差,然而朝轻岫早就对连红榴的立场做了预设,随后依照心中的预设进行了针对性的检查,才能如此迅速地发现破绽。
第150章
朝轻岫摘下手套:“我已瞧过了尸体, 稍后还请燕大人派几位捕头过来看守此处,莫要让旁人乱动。”看向连红榴,“至于连姑娘……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暂且回屋休息如何?”
虽然她用的是商量的语气, 话语中却自有一种令人不敢违拗的气度。
燕雪客看朝轻岫的样子, 总觉得她眉目间带着股若有若无的笃定之意, 好似已经通过柯向戎的事情进一步验证了某种猜测一般。
事已至此,连红榴只好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屋。朝轻岫也离开存放尸体的房间, 她走到院中, 对身边人道:“既然县衙之事已经了结, 剩下就是想法子找出税银的下落。”
燕雪客无奈:“朝帮主说的是。”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仅凭这一点,燕雪客就觉得朝轻岫很有领导的气质。
在朝轻岫看来, 县衙内的事情自然已经结束, 然而柯向戎是孙相钦点了派到江南来负责税银的人,此事报到京中, 还大有官司可打。
要是税银最终被找回还好, 要是找不回,孙相那边必定会借此发难,到时候相信无论司徒大人再怎么对天子晓以大义, 也无法将皇帝的怒火按下。
朝轻岫微微一笑:“其实对于税银所在, 在下已经有些想法, 只是还需要验证下细节,若是燕大人觉得方便,不妨过来瞧瞧。”
燕雪客看着对方, 霎那间袁中阳一案的阴影再度浮上心头,他闭了闭眼, 才道:“既然如此,一切听从朝帮主吩咐。”
虽不知道朝轻岫有什么打算,却不妨碍燕雪客立刻做出合适的回答。
燕雪客同意,旁人更毫无异议——官府这边原本原本管事的三个人,寿延年暂时下线,柯向戎永远下线,唐驰光则打心眼里愿意听从朝轻岫吩咐。
朝轻岫将所有人召到一块,准备安排接下来的工作,忽然间,她神色微凝,抬首向侧方望去。
一个人影浑无重量似从墙外晃晃悠悠地飘了进来,霎那间,在此的所有高手都跟朝轻岫一样侧首望去,不过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翻墙者不是别人,而是之前被李归弦打发出去查探的闵绣梦。
闵绣梦面无表情地飘身落地,然后又面无表情地看了李归弦一眼。
他原本听李归弦说,燕雪客在城门外被晾了小半天,这才匆匆赶去,想要向这位六扇门内的花鸟使大人解释缘由。结果等闵绣梦赶到城门附近时,燕雪客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几乎以为燕雪客是先一步自行进城后,才打听到对方是去了自拙帮的分舵。
闵绣梦无可奈何,只好再去自拙帮的分舵接人。
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不好,永远迟了那么一步。
燕雪客注意到,在看清来人是谁时,李归弦直接松开剑柄,同时朝轻岫手中根根银针也消失不见,心中也是微微松了口气,觉得还好翻墙之人不过是懒得绕路的闵绣梦,倘若是某个心怀不轨的小贼,刚落地就应该被送去让仵作进行初步检验了……
闵绣梦先给了李归弦一个眼神,然后才道:“闵某返回县衙后,碰巧遇见了查家老爷子,请他稍安勿躁。”
他说得轻描淡写,旁边人却很明白,闵绣梦能让查家人保持静默,必然不止是言语交流这样简单。
朝轻岫微微点头,然后:“在下稍后准备做个跟税银有关的测验,诸位若是感兴趣,可以随我一道过去瞧瞧。”
虽然说是“若是有兴趣”,不过此刻站在这里的人,无论出身官场,还是出身江湖,没有任何一人对税银的下落不好奇,全部很想跟着朝轻岫一块看看。
然而唐驰光刚刚产生这样的想法,就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作为在场的另一位六扇门高管,她多半得留在县衙内看场子。
不远处的闵绣梦也因为同样的理由叹了口气。
朝轻岫温和道:“闵爷好奇的话,也请一块来罢,此地朝某自会派人照看。”
徐·必然会成为被派之人·非曲:“……”
她神情十分平静,显然是习以为常。
朝轻岫见状,走过去低声笑道:“我让白水一会过来,这次就请她暂留此地,你随我过去如何?”
徐非曲沉吟,末了摇头:“不必,我也一道留下。”
朝轻岫看她一眼,微微颔首。
其实许白水也算细心,只是来自拙帮的时间还不长,不像徐非曲这样清楚朝轻岫许多未曾宣之于口的想法。
被cue到的许白水很快抵达,她听说了帮主的安排后,虽然也对测试十分好奇依旧老老实实地站到徐非曲旁边,跟着后者一起看场子。
虽说许白水之前久在北边,江南武林也有人曾经见过她,比如闵绣梦,就知道这位少掌柜自幼便颇有主意,而且甚是自负,此刻却愿意听从朝轻岫乃至于徐非曲的安排,可见自拙帮的厉害。
若是许白水知道闵绣梦的心理活动,大约会告诉他,自己听候朝轻岫安排,跟她管理帮派的手段关系不大,纯粹是加入新势力后,使用外置大脑已经成为习惯……
确定好了县衙的安保问题后,朝轻岫才带上众人前往自拙帮分舵所在。
外面街道依旧保持着戒严的状态,不过燕雪客穿着花鸟使的官服,又自己给自己批了可以通行的条子——若是严格遵循流程的话,燕雪客本来应该找别人批,可惜寿延年此刻不方便,柯向戎更不方便,唐驰光以自己职位不如燕雪客为由坚拒——一路上自然畅通无阻。
燕雪客忽然升出一个想法——其实樟湾这边的人如今还可以找朝轻岫请示,她虽然是客卿,品阶却并不低。
朝轻岫越走越快,白衣飘飘,仿佛御风而行。
此次的随行之人皆学过武功,此刻见朝轻岫加快速度,同样展开轻功一路奔行。
朝轻岫的目光在李归弦身上扫了一眼,似在观察后者的武功路数。
李归弦的身法非常特别,整个人有种奇异的轻盈感,行动时气息收敛于内,分明就在身旁,然而不注意的话,却会下意识忽略掉他的存在感。
燕雪客的轻功则很有清正宫的特点,轻盈处更胜飞鸟,常常不必落地便能换气续行。
朝轻岫旁观时,也在回想自己所见过的名门弟子的武功,在心中仔细对比,一时间若有所悟。
她此前也曾与许白水谈论武学,后者家传轻功“不留行”,步法精奇,爆发力强,尤其擅长脱离战场——在不二斋逐渐成为一个商业组织的今天,这实在不能说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自拙帮分舵与县衙之间的距离本来不近,却没能耽误他们太多时间,一行人抵达自拙帮分舵时,看见侧门处正停着许多马车,外形看着跟当日用来运送税银的差不多,车厢壁上加了铁条,窗户则开得很小,很难从外面窥探。
侧门处已经聚了很多帮众,他们正准备好了要往车上搬箱子,然后保护着箱子前往目的地。
见到帮主过来,众人纷纷垂手行礼,向老大问安。
朝轻岫嘱咐:“搬之前将箱子全部打开,燕大人需要先检查一番。”
穆玄都躬身:“是。”
他一挥手,身旁帮众立刻打开箱盖,让旁边人能清清楚楚看到箱中事物。
日光下,所有人都能看见,那些放在箱子里面的事物虽然沉重,却不算贵重,不过是些具备本地特色的鹅卵石,价值十分有限,只是作为税银的替代而已。
闵绣梦笑:“朝帮主找来的这些石子,打磨后当棋子或者暗器使都甚是不错。”
燕雪客听到“棋子”二字,再次想到了涌流湾中旧事,一时间有些羡慕闵绣梦——对方固然是问悲门内豪杰,然而此刻能在朝轻岫面前开开心心提起下棋之事,多半是因为缺乏与她对弈的经验。
朝轻岫却摇头:“当暗器也罢了,只是这些石子颜色不对,质地又脆,做棋子倒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