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轻岫:“自然是真真假假,虚词相对。”
徐非曲依旧有些忧虑:“若是敌人发现你有意哄骗,或者有未尽之言……”
朝轻岫闻言目光微动,看着身边的小伙伴们,似笑非笑道:“我觉得敌人应该无法发现。”
“……”
徐非曲看着,一时间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意有所指……
颜开先的心情倒是没什么变化,她是自拙帮成员,唯帮主之命是从,想来就算帮主要哄人,她也缺乏被哄骗的价值。
一行人打算得很好,徐非曲联络书院方,李归弦找了问悲门的人来,让他们去跟道上的朋友联系,奈何杨知府那边,却始终咬紧了不肯松口,旁人越是忙着替应律声上下活动,他反而越是怀疑觉得事情大有问题,甚至觉得应律声有意将图纸卖给别人,只是被自己察觉,才又派人将图纸拿回。
消息传到朝轻岫耳边时,朝轻岫想,对方的逻辑还挺丝滑的……
徐非曲起身道:“自纳投名状以来,徐某尚且寸功未建,不若此事就由我去处置。”
朝轻岫点头,又道:“事缓则圆,若是一时半会无法将人救出,那就尽量拖延,优先保住应山长的命。”
李归弦起了兴趣:“朝帮主是想事后找机会劫狱?”
朝轻岫眨了下眼:“在下是觉得,等北臷人的意外叫人发现,杨知府多半会被贬官,到时候自然一切好说。”
徐非曲笑:“受教了。”
第46章
徐非曲本来打算走科举路线, 在接受帮主的任务后,第一时间想法子联络应律声官场上的旧友,还有书院以前的学生。
她选择了合适的联络人选后,共同弹劾杨知府越权抓人, 以及当日刻意插手书院事, 才导致北臷使团趁乱离开等事。与此同时, 北臷使团集体落水的消息终于传来,京中大为震动, 整个寿州官场都受到牵连, 杨知府如朝轻岫预料的那般, 不幸遭遇贬谪。至于通判韦念安,因为自己就是京中郑贵人的干女儿,最终毫发无伤地度过了这一劫。
——徐非曲还打听到消息, 据说在北臷使团大身亡后, 孙侞近时不时就得进宫一趟,对着皇帝哭诉, 前前后后不知说了多少“两国必然因此开战”, 借机挑动皇帝的情绪。
知府之位空了出来,寿州暂且由通判大人主事,重明书院趁机给韦念安和陆月楼送了几次礼物, 希望对方能早日释放应律声。
韦念安与杨尚贤不同, 对于取应律声的性命毫无兴趣, 却也不愿立刻松口放人。她性情圆滑,也愿意结交用得上的武林人士,若是轻而易举就让人脱困, 就意味着她绝不肯让应律声轻易离开,否则难以显示出自己所卖的人情的分量, 所以只是慢悠悠地走流程而已。
至于朝轻岫,安全起见,在营救应律声期间,她干脆藏到了重明书院内部。
那还是徐非曲提的建议:“为防万一,帮主最好还是与师君住在一块。”
朝轻岫从善如流:“只要师君没有意见,在下自然听从安排。”
徐非曲让朝轻岫换了书院学生的服装——事到如今,对大多数书院教学来说,该走的使团已经走了,不能丢的物品也已经丢了,继续增强学院的安保措施全无必要,朝轻岫也就在徐非曲的掩护下,顺利溜了进来,然后被一路带到了师思玄的居处。
师思玄具备江湖背景,她平时虽然不会去宣扬自己的出身,却也没有刻意掩饰,目前一直没有室友。朝轻岫过来的时候,她正独自在院中读书。
徐非曲:“师君,可否让朝姑娘在你这里暂寄住一些时日?”
师思玄听了徐非曲的话,目光在朝轻岫身上停了一停,回复:“可以。”
她没问朝轻岫为什么要来书院,也没问为什么要托付给自己,而是十分干脆地答允下来。
对方应允后,徐非曲拱拱手,直接告辞出门——师思玄跟朝轻岫两人都十分靠谱,前者还能补足后者武学上的短板,她们待在一块,至少可以保证这段时间的安全。
徐非曲离开后,师思玄对朝轻岫道:“朝姑娘随我来。”
在来的路上,朝轻岫已经知道了这位师姑娘的身份,对方不止是贝藏居的嫡传,甚至已经被内定为下一代居主,如今正在入世修行当中。
不过重明书院内身份不一般的学生并不少,师思玄也就跟其他缴纳了高昂学费的人一样,仅仅被分到了一间狭小的院落。
面积有限的房间内摆着两张单人床跟两个木桌,其中一张床表面只铺了一层草席,另一张床……
居然也只铺了一层草席。
朝轻岫转过头,默默看向身边的人:“……不知师姑娘之前睡在何处?”
师思玄:“我晚间一直静修打坐。”
所以有没有床褥对她来说,显然不是什么问题。
朝轻岫听到对方的回答后,在心里反省了一下自从自拙帮重新组建以来自己的生活水平,她虽然不至于奢靡浪费,不过论起清苦程度,果然还是名门正派那边更胜一筹。
江湖人的风评跟物质享受很多时候都呈反比,比如不二斋那边,如今逐渐已经不再被当做江湖势力看待……
师思玄指向外间:“朝姑娘平日要是觉得无趣,可以在院中练武,柜子中的书也可以随意翻看。”又道,“白日需要上课,若不介意,姑娘可以随我一道前去旁听。”
朝轻岫:“正有此意。”她一直觉得自己不用太懂当前世界的各种知识,却也不好一无所知,奈何此前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补习机会。
随后朝轻岫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被褥,铺到木榻上。
虽说师思玄这边的生活条件相当清苦,但她好歹也是居住过流民草棚的人。
师思玄忽然开口:“你身上有杀气未消。”
朝轻岫正背向师思玄而立,听到对方的话后,身形有着一瞬间的凝滞。
师思玄看不见朝轻岫的神情,却莫名觉得对方的面孔上缓缓浮出了一抹温文尔雅的微笑。
换上了寻常学生服的少年人站在屋内,黯淡的阴影仿佛挥之不去的尘土那样,轻轻落在了她的袍袖上,此时此刻,朝轻岫的声音堪称温柔:
“北臷使团。”
师思玄看着她,点了点头,神色间竟大是欣慰:“做得好。”又道,“下次需要动手,可以叫我。”
朝轻岫当时其实先找的算是师思玄,可惜对方当时跟在应律声后面暗中保护,所以没见到人。她瞧对方一眼,笑道:“我以为师姑娘是内敛的性子。”
师思玄面上露出一点笑意:“本来不内敛。”
朝轻岫一扬眉:“然后?”
师思玄:“然后被师父送来读书。”
朝轻岫:“……”
在重明书院的事情结束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朝轻岫特地打听过师思玄在江湖上的名号,得到的回复是“师少居主是个非常手起刀落的脾气”。
朝轻岫想吐槽手起刀落似乎不是描述性格的形容词,不过没关系,她已然意会了……
此次藏入书院,本是权宜之举,刚搬进来的时候连朝轻岫自己都没料到,自己会一住就住到了七月中。
在此期间,江南一带几次震动,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孙侞近成功引发了皇帝的不满,预备将一批花鸟使——也就是六扇门中的监察队伍——逐步派入江南,时刻准备抓人的小辫子,本地武林一时间风声鹤唳。
——其实孙侞近本对此事有些怀疑,还暗中下令让伍识道悄悄调查北臷使团之事,可惜得出的消息竟当真是“阿拔高泰等人雨天出门所以行船触礁”这样见鬼的结论,大大降低了他将黑锅栽赃到问悲门头上的成功概率。
来自京中的针对对问悲门产生了一定影响,好在岑照阙武功高绝,依旧能够镇得住场。在此期间,身为门主把兄弟的李归弦似乎对韦通判的办事速度颇为不满,几次提着剑悄悄跑到书院中,跟伙伴商量越狱砍人的可能性。
韦念安大抵也是感到了什么,终于松口,将应律声放了出来。
因为负责保管地图的缘故,朝轻岫一直等到应律声重回重明书院都未曾离开。
今日午后,师思玄出去接人,仅仅过了一刻功夫,就再度推门入内,招呼朝轻岫:“山长已经回来了,请你过去见面。”
其实自从下狱以来,应律声已经被抹去了官学中的职位,不过书院中人大多对她怀抱着极为尊敬的心情,所以提及应律声依旧会用旧时称谓。
朝轻岫放下笔。
她的桌子上铺着纸墨,摞着书籍,还平铺了一堆不知做什么用的瓶瓶罐罐,将本就不算宽敞的学生宿舍衬托得更加狭窄了三分。
这段时间,朝轻岫既然不得不暂居书院,也就努力刷了下医学方面技能,还顺便蹭了些课听,同时勤勤恳恳交作业,争取不错过任何一个让书院教学对本院生源质量心生怀疑的机会。
朝轻岫:“好,我也正想去见应山长。”然后道,“师姊姊,我刚刚做完功课,你能不能替我瞧瞧这篇文章写得如何?”
师思玄随意扫了一眼:“等回来再瞧也是一样。”
朝轻岫笑道:“你要是不肯看,我就不去见应山长了。”
师思玄叹了口气,无可奈何伸手去接文章,朝轻岫亦转身欲将作业递交过去,然而松开手的那一刻,她却毫无征兆地屈起食指,在纸张上轻轻弹了一弹。
这一弹轻若飞鸿点水,然而仅仅一刹那间,纸张表面便震起一蓬粉雾。
粉雾飘向前方,师思玄惊骇之间,只觉手指接触纸面的地方已然失去了知觉。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朝轻岫袖子一扬,数枚细针从中飞出,直刺对面之人身前要穴。
暗算之后,朝轻岫再不停留,当下点地倒飞,直接从窗口纵出,方才那个“师思玄”连连挥掌拍开飞针,接着紧随于后穿出窗户,想要将她擒住。
外面活动的人很少,只有一位园丁打扮的人站在花坛边上,园丁看见,抬手从扫帚中抽出一柄长刀,她长臂挥动,霎时间,一道刀光直奔面前的“师思玄”而去,与此同时,朝轻岫竟停下了前奔之势,身形一转绕到追击之人后方,双掌齐挥,顺水推舟击向“师思玄”的后心。
朝轻岫很少与人动手,最近一次还是在望月台上与北臷武士较量了一招。
这段时日朝轻岫即使待在书院当中早晚上课,也始终没有忘记钻研武功,如果旁人还以那一日的眼光看待她,必然要吃大亏。
中毒于前,被围击于后,来人与朝、颜两人拆了十数招后,被朝轻岫觑出破绽。
朝轻岫左掌破开“师思玄”的守势,右掌前击,重重在此人膻中穴上。
一掌得手,玉璇太阴经的真气随之涌入,“师思玄”哼也不哼一声,立时仰面倒下,朝轻岫揭开来人面上的遮掩,发现对方居然是书院中的一位资深教学。
果然,北臷安插在此地的内奸并非只有戴兰台一人。
对方也不知潜伏了多久,又耐心等到现在,才终于向朝轻岫发难。
颜开先点了那位教学的穴道,准备将人带去给应律声处置,却见对方脖子软绵绵地歪到一侧,同时口中流出黑血,居然已经服毒身亡。
“这就是北臷死士。”
朝轻岫双手笼在袖中,她垂目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叹息了一声。
自从应律声入狱,朝轻岫一直十分警惕。
她今日听到前者被释放的消息后,心中顿时浮起一个猜测——灾难过去后,往往是人心神最松懈的时候,若是此地还留着北臷的暗桩,且对方有意暗算自己,今时今日就是个最不错的时机。
不过朝轻岫知道北臷那边也有乔装易貌之术流传,所以她早就与师思玄约好,每次进门之前,都会扣击五下门扉,两轻三重,以作辨别。
又过了两刻,朝轻岫总算等到了真正的师思玄,以及真正的应律声。
将近两个月没见,应律声明显消瘦了许多,以前的衣服穿在身上,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朝轻岫微微蹙眉,以医者的直觉观测,她认为对方受了些外伤。
应律声:“方才我已经听思玄说过这些日子发生了何事,一切承蒙姑娘费心。”
朝轻岫:“当日相见时,山长曾以地图下落相托,在下幸不辱命。”她从怀中取出一直随身收藏的地图,双手托起,交到应律声手上,然后道,“山长是否已经知道,我想问什么?”
应律声略想了想,道:“若是旁人,应某尚且猜不明白,但若是朝姑娘,大抵晓得你所为何事。”
朝轻岫看向面前的人,好奇道:“那请问山长,我想的对是不对?”
两月的牢狱生活让应律声的面颊变得异常瘦削苍白,一望之下就能令人联想起深秋的柏树,然而此时此刻,她的眼中却浮现出了一丝春日般温暖的笑意:“朝姑娘早已心知肚明,又何须多虑?”
朝轻岫也释然一笑:“事关重大,我实在有些举棋不定。”然后向前一揖,道,“诸事已毕,在下家中尚有杂务需要处置,今日见过山长,明日我与颜姊姊便要告辞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