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满面威严的族兄相比,阿拔长合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似乎性格颇为腼腆,然而她能成为使团中的一员,决计不会是个性格怯懦之人,朝轻岫反而因此额外观察了她一眼。
因为在过来的路上,阮时风已经介绍过一遍使团要紧角色的信息,朝轻岫此刻没怎么费事,就将在场的人物跟身份对上了号。
北臷使团这边以阿拔家的兄妹为首,据说阿拔在北臷是大姓,早年因为曾和大夏的长云军交战并大败亏输,丢了军中职权,自此渐渐没落,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家中依旧有不少人在朝做事,此刻甚至还出现在了使团之中。
大抵是对被叫来当做嫌疑人问话感到不太快乐,擅长“绘画”阿拔长合又扮回了当日骗过重明书院学生的青年男子模样,算是开了个微小的嘲讽。
或许是感觉到朝轻岫的目光,阿拔长合亦抬起头,向她望去了一眼。
北臷人请重明书院主持公道,应律声还未开口,一个同样穿着六扇门服饰的人便干咳了一声,无可奈何道:“二位都少说两句。”
此人正是阮时风的上司之一唐驰光。
唐驰光之前曾听阮时风提起过朝轻岫,用的都是赞美之词,说此人年纪虽然不大,却沉稳多智,而且特别擅长明辨是非,若是有机会参与到案件的调查之中,一定能让真相早日浮出水面。
这段听着就异常夸张并容易让人怀疑讲述者是否受到哄骗的描述甚至得到了华沅淮的赞同与李归弦的默认。
此时此刻,唐驰光抬头环视四周,先看看议论纷纷的书院成员,再瞧瞧面色不渝的北臷人,最后望了望一直气定神闲还可能正琢磨着该如何进一步挑衅的朝轻岫,忽然觉得阮时风口中的沉稳多智未必是假,但她在描述的时候,显然漏了胆大妄为四个字没提。
六扇门的唐大人忽然觉得自己的升职前景有点晦暗,她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平日里是不是太过亏待下属,才导致情报传达时出现了如此重要的疏漏……
第39章
应律声毕竟是此地主人, 在接到唐驰光求助的视线后,果然不再继续保持沉默,她先看向阿拔高泰,道:“还请阁下约束下属, 不可继续动手。”然后对朝轻岫道, “朝姑娘也莫要生气。”
朝轻岫微微一笑:“我已打赢了, 何必生气。”
……此言一出,之前被摔倒在地上的伯里扬, 大有重新爬起来再与朝轻岫过两招的冲动。
坐在应律声对面的锦衣少年郎大约是担心朝轻岫继续跟北臷使团中人对掐, 跟着开口打圆场道:“大家今日聚于此地, 都是为了尽早将昨日的案子解决,不必在琐事上面费神。”
其实在朝轻岫到来之前,重明书院跟北臷使团已经争执过一轮, 所以阿拔高泰在下属主动上去找朝轻岫茬时才未曾出言阻止, 此刻见伯里扬一招之下被人击退,也耻于继续纠缠, 挥了挥手, 道:“也罢。”
阮时风向朝轻岫使了个眼色,朝轻岫微微颔首,走到一边坐下。
颜开先终于松了口气。
如果说在场中人谁能体会到唐驰光唐大人忐忑的心情的话, 大约只有自拙帮大堂主颜开先。
从帮主动手之时, 她就一直小心提防, 期间好几次都想一把捞起上司翻墙跑路,只担心此地高手太多,难以全身而退, 直到此刻才总算松了口气,发觉背上已然生了一层冷汗——朝轻岫跟之前的上官帮主不同, 动手打架的时候其实不多,但惊险刺激的程度却犹有过之。
果然能当一帮老大的都不是普通人。
此时此刻,应律声等人也收回了投在朝轻岫身上的注意力,彼此沉默下来。
朝轻岫心中升起一种感觉,依照现在的情况看,对方不是真的怀疑自己与颜开先,纯粹只是流程需要,才把所有可疑份子都给喊到了此处,当着众人面问话。
至于北臷那边,刚刚选择对她发难,多少是有点想要杀鸡儆猴,刻意为难的意思在。
她猜得不错,北臷使团喊朝轻岫过来,主要原因的确是习惯性找事,并想借机打击重明书院的气势。
不过瞧着北臷人再不肯往朝轻岫这边看的模样,大约是觉得喊她过来不算什么好主意,尤其是伯里扬,约莫已然明白了应该与人为善的道理。
望月台上首方向,方才出言打圆场的人正是寿州通判的义弟陆月楼,他曾在书院中就读,如今身上早就带了散官的品秩,极偶尔才回到重明书院内旁听,这次也就受到义姐的派遣,过来充当官府的代表。
除了书院教学、北臷使团、六扇门还有以陆月楼为代表的官府中人外,其他都是院中的学生,包括阔别许久的徐非曲,她早就看到朝轻岫两人,此刻目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面上却是分毫不露。
不过那些学生里,最值得注意的并非徐非曲,而是另一位大约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她一直站在应律声背后,全程静若古木,所以朝轻岫第一时间竟然未能留意到,等仔细去观察的时候,才察觉到此人气息绵长,居然有着极为出色的内功修为。
应律声向唐驰光道:“伍大人,唐大人,如今人都到齐了,就请询问罢。”
唐驰光点了下头,伍识道也点头,然后却看向陆月楼,道:“陆公子,韦通判托你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陆月楼并不插手,只谦逊道:“通判不过喊我来旁听,至于查案等事,当然由六扇门主张。”
伍识道转过头来,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对唐驰光道:“老唐,还是你来问。”
唐驰光看上去倒是很习惯这种彼此交流一圈,最后还是把锅甩回到自己头上的模样,当即应了一声,又把之前阮时风问过的问题在众人面前重新提了一遍。
朝轻岫两人的回答也与之前没什么不同。
她在说到“真要是自己所为,不会故意进入书院”时,北臷那边似乎有话想说,不过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唐驰光点了点头,道:“依下官所见,若说昨日之事与这二位相关,只怕无法服众。”
作为问悲门代表的李归弦跟着道:“在下也是如此想的。”
一位北臷人抗议:“只问这几句话就算么,足下当日询问我们,也不止这些。”
唐驰光斟酌道:“除却道理上大有说不通之处外,还有一点——朝姑娘武功虽好,想要瞬息之间击杀库房守卫,只怕还有些困难。”
朝轻岫有些好奇,于是问了一声:“那位库房守卫是如何身亡的?”
她并没有指定询问对象,听到这句话,阮时风跟李归弦都想回答,然而就在两人准备开口时,徐非曲的声音已经传来:
“据说是心脉断裂后呕血而亡,而且身上没有其余伤痕。”
这件事不是秘密,就算旁边的教学们觉得徐非曲不该擅自发言,看在她成绩出色的份上,也会加以维护,徐非曲说完后,还用余光扫了阮、李两人一眼。
她有些好奇,那两人一个出身六扇门,一个则是武林高手,为什么会是一副跟朝大夫颇为熟悉的模样。
朝轻岫点头。
自己练武的时间还不到半年,与颜开先等人相比差得还远,在座好手不少,所以一见她呼吸步伐,立刻就排除了她的嫌疑。
上首之人又谈论了几句,北臷使团中的一人用一种压抑着兴奋的语气道:“既然不是这两位,只能是师姑娘了。
“此事发生在重明书院之内,我们自然不会怀疑应山长跟问悲门,看守们的嫌疑又早被排除,剩下所有人中,唯独她晓得库房所在,又知道那件东西被交托到书院当中,昨晚更是无人可证明在什么地方。”
朝轻岫看见,被称之为“师姑娘”的正是站在应律声身边的那位身怀武功的学生,她想到之前在告示上看到的名单,猜测对方多半就是传说中的师思玄。
唐驰光立刻反驳:“尊驾昨日的行踪,难道就有人可以证明?”
阿拔高泰语带讥诮:“我等都是外人,如何会晓得库房位置。”
李归弦忽然道:“今日一早,在下接到门中传信。”看向阿拔高泰,“听说北臷阿拔一族,擅制异香,当日寄存的又是形如五灵丹的药丸……”
他显然是在暗示,阿拔高泰可能在药丸里加了点东西。
阿拔高泰盯了李归弦片刻,然后才微微笑道:“并非是形如五灵丹的药丸,那就是五灵丹,我等信任书院,才将宝物托付,不料一朝失窃,实在令人失望至极。”
朝轻岫穿越后,除了武功之外,了解最多的就是医道方面的知识,也曾经在书上看到过五灵丹的名字,知道这是北臷那边传来的珍贵丹药,对修炼内功之人很有好处,可惜市面上流通很少,只一枚便价值千金。
听李归弦的话,旁人也能猜到他的言下之意——北臷那些人多半是在丹药中藏了只有他们自己能够分辨出来的异香,事后顺着香气找到了库房所在,随后杀人取货。
这个推测在逻辑上能够说得通。
然而还是那个问题:李归弦等人手中并没有证据,况且朝中孙相一党一直在坚持不懈地拉偏架,皇帝本人又善于听从孙相一党的意见,此事落到最后,多半会无疾而终。
陆月楼忽然道:“听说这位师姑娘是贝藏居的弟子,前来重明书院内读书……”一语未尽,又道,“贝藏居是武林大派,若是不能尽快解释清楚,只怕会引起江湖纷争。”
伍识道跟着道:“师君身具嫌疑,纵然是书院学生,咱们也不好额外宽纵。”
他话刚说完,座中不少人就暗暗皱眉,然而伍识道乃是六扇门的“御前捕头”之一,与不少势力有干系,一旦下定决心,旁人怕是很难撼动,至于应律声,她又是师思玄的老师,一向关爱这位学生,要是强行维护,只怕旁人心中不服。
朝轻岫听了一会,明白自己只是开胃前菜,北臷人真正的目的,是将黑锅甩到师思玄头上。
东西失窃已经非常倒霉,要是还因此导致武林势力间的冲突,就是倒霉double。
一念至此,朝轻岫便摇头道:“书院中的意外并非师姑娘所为。”
朝轻岫说话声音并不响亮,然而此刻望月台上正好无人言语,于是众人都清楚听到了她的声音。
北臷那边本来已经下定决心不去理会朝轻岫,毕竟对付一位过来凑嫌疑人数的路人,犯不上让高手下场,而一般的使团成员又很难在朝轻岫手上讨到便宜——伯里扬便是前车之鉴。
然而他们不清楚,有些人并非不去挑衅,就会选择保持安静。
比如朝轻岫。
听到方才的话,纵然再有心忽视朝轻岫的存在,北臷使团也不得不做出些反应。
阿拔高泰质疑:“尊驾为何如此断言,难道事发当时,师姑娘正与尊驾待在一处?”
无数目光因为他的话语击中在了朝轻岫身上。
作为赶在意外发生前抵达的外客,她本就引人怀疑,此刻出口替师思玄分说,更是将旁人的怀疑加深了一倍不止。
颜开先倒很冷静。
虽说凭望月台上之人的武功,她并不建议帮主与对方力拼,但若只是分说案情的话,她对帮主有着绝对的信心。
朝轻岫语音淡淡:“此事其实并不难解。”
听到她的话,不止北臷使团,望月台上其他人也都微妙地沉默了一瞬,只是阿拔高泰等人沉默得格外不快乐。
朝轻岫:“方才我曾打听过,库中失窃之物近期是否要被转移到他处。”
阮时风与华沅淮两人心头一跳,坐在上首之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陆月楼笑道:“应该是没这么一回事。”
朝轻岫:“我在布告栏上看到三次师姑娘的名字,考试每月一回,所以她至少在书院内待了三个月了,十分了解院中情况,或许有机会探知库房所在。”说到这里,她又看向北臷使团,“然而库中东西不会被带走,足下却不会长久逗留,倘若师姑娘当真有意为之,那等外人都走了,防护撤去,她再动手,岂非更容易一些。
“而且不止是师姑娘,对于书院中的人来说,除非失窃之物即将被转移到旁的地方,否则都不必急着在此时动手。”
“……”
一阵沉默之后,北臷使团中人勉强道:“或许、或许是她一时没想明白,才选错了动手时机。”
朝轻岫善意提醒:“据我所知,师姑娘已经连着数次考入书院五甲之列。”
虽然成绩无法决定一切,不过看师思玄的模样,显然不像是个毛躁莽撞之人。
第40章
朝轻岫的话很有说服力, 不过这对北臷使团来说却不算好事。
毕竟排除掉没有作案能力的朝轻岫两人,再排除掉书院那一方的人,全场就剩他们嫌疑最重。
在此之前,阿拔长合一直在兄长身后静静坐着, 此刻伸手拉一拉阿拔高泰的袖子, 在对方耳边低语了两句。
阿拔高泰微微点头, 随后向众人转述妹妹的话:“尊驾言之有误,师姑娘纵然选在此时出手, 也并不碍事。”
话音刚落, 果然看到望月台靠外的一座上那白袍少年人侧首望来, 目光深深,仿佛两痕出鞘的霜刃。
朝轻岫双目注视阿拔长合片刻,随后才问:“那不知足下有何见教?”
阿拔高泰继续转述:“若是平日发现库房中的物品失窃, 查案者多半会怀疑知晓内情之人, 师姑娘身为山长爱徒,又是江湖高手, 趁着外人过来时候浑水摸鱼, 反而便于推卸罪责。”又道,“她清楚书院情况,夜间找借口去库房巡视, 守卫见是熟人, 未必会格外提防, 师姑娘再趁机下手,不会留下半分痕迹,不过就算师姑娘不趁机暗算, 凭她的武功,一招之内击毙守卫也毫不为难。”
这段发言虽然来自北臷使团, 却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特别是江湖上尔虞我诈的事情从来不少,望月台上立刻有人心思动摇,怀疑莫非当真是师思玄偷偷下了黑手,事后还想栽赃嫁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