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挣扎在地上动了胎气腹痛难忍的妓子,听着那声声凄楚哀厉的哭饶,又眼见那妓女一寸寸爬到冯得才身边,伸出指尖想要探一探他的袖角,却被再次被他嫌恶至极弃如敝履地拂开……
楚潇潇直到此时此刻,才彻底心死如灰。
她忽就明白,冯得才喜欢的或许从来都不是她,而仅仅是她母族日渐昌盛的权势,为了攀附上忠毅侯府,得些钱权便利,他可以连骨气脸面,连伴了三年的外室,甚至连同她腹中的亲生骨肉都可以撇清干系。
若忠毅侯府一直繁荣昌盛或还好,他或还会顾及她几分颜面,可若是有一日忠毅侯府日落西山,那这美妓的今日,便是她楚潇潇的明天。
楚潇潇忽就不气了,也不怨了,只由心底涌显出万千悲凉。
冯得才口中的狡辩之词,她一句都听不进去,只骤然转身,由身侧随从腰侧的鞘中,拔*出把泛着冷光的利刃来,眸光猩红,瞪着杏目,满面煞气朝冯得才缓步走去。
阵风吹来,将她的裙摆袖袍吹得飘逸翻腾,乍眼看去,似就是惩恶扬善的天神降世。
眼见她疯魔至此,冯得才被吓得抖若筛糠,额角沁出密汗,脚底一软彻底跌倒落在地,利刃的寒光上扬,就在他以为今日性命就要交代在此处的同时,寒光斩落,随之而来的并不是血腥味,而是一阵衣料撕裂的声音。
青石地板上,静躺着块残缺不全的袖边。
做完这一切,楚潇潇俐落转身,削瘦单薄的身姿,在背光下显得格外绝尘不羁,她微微偏过头,朝后露出秀雅无双的侧脸,冷冽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决绝。
“自今日起,你我婚约作废,往后割袍断义,恩断情绝,再无瓜葛。”
冯得才低头怔然望着身上那半截被割裂的袖袍,迟迟反应不过来,他必然是想要挽救一番的,可张了张嘴却是哑然无声,几瞬过后,脸上才浮现出浓烈的懊丧与颓然,他凄然抬头望着那个消失在庭院尽头的清丽背影,只觉有些珍贵之物,好似随着楚潇潇的离开,也在他的生命中迅速撤离,再也回不来。
这头宅门外,围了许多来看热闹的百姓,他们惧于门口持剑把守的侍卫,并不敢入内,只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头望,嘴中窃窃私语,尤妲窈并未靠近,只戴着遮挡容颜的帷幔,与阿红静立在巷口的车架旁等待。
约莫过了一刻钟,眼见宅前的人群一阵耸动,从中间隔开条道,楚潇潇在仆婢们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她气质清贵,通身华服,又冷眉冷眼,百姓们见她的瞬间,几乎是下意识自动避让。
自表姐踏入这间宅邸的瞬间,这段感情的结局就已注定会以破裂收场。
尤妲窈甚至都不用问,都能想象得到方才宅中会上演一出如何摧心伤肝的戏码,理清一段纠葛了十数年的感情,这世上无论是谁,都无法做到真正的洒脱,眼见表姐眉眼间郁色未散,她立即迎上前去,无声揽住了楚潇潇的肩头。
楚潇潇苍白着脸,扯扯嘴角,露出个极为勉强的笑容,
“窈儿,我与他便从此撂开手了。
其实也好…也好……”
经历了这许多事,尤妲窈已鲜少会有伤感之心,可眼见亲近的表姐为情所伤到这般地步,不禁觉得一股酸楚直抵心底,喉头哽咽,鼻头一酸,她咽下那股泪意,伸手抚顺着表姐瘦弱的脊背,带着涩意道。
“姐姐今后,定会再遇良人。”
此话是安抚,亦是期许。
楚潇潇只苦笑着,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她现在没心思去想以后,更是对良人佳婿没有念头,她只觉今日发生的事情犹如一场梦,现如今那口浊气还依旧滞在胸口,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干脆一个翻身,跨上车架旁的骏马。
楚潇潇附身勒紧缰绳,由腰间抽出玉鞭,轻道了句,“你且先自行回去,我需得驰马逐风,吹吹这通身的晦气。”
说罢,双腿紧夹马腹,挥鞭一扬,四蹄飞驰消失在了巷道的尽头。
这故作轻松的语气,让尤妲窈愈发放心不下,思绪忽就被拉回上一世,她是个在后宅中受惯了冷待挤兑之人,在被刘成济退婚之后尚且那般怨怼不甘,可表姐却是个家中捧在手心的娇女,未曾经历过什么风浪,现下乍然得知竹马是个如此负心薄幸之人,又如何能消化得了?
若是心绪不宁一时间跌落下马,又或是不慎纵马伤了人又该如何是好?
若是表姐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该如何向舅父舅母交待?
尤妲窈忧心忡忡,太阳穴急得直跳,立马让身周跟来的随从们尽数跟了上去,可总担心他们当差或有不尽心之处,干脆将武力高强贴身护卫的刘武也遣上前去,直到望着这行人消失在巷道尽头,她这才觉得略略放心了些。
主仆二人伫立在原地,眸光朝着土尘飞扬的方向,阿红在旁轻声安抚道,“姑娘莫要忧心,有这么多人跟着,表姑娘必不会出什么岔子,且要奴婢说,得亏是咱们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楚,今日递送到表姑娘跟前,才未酿成大祸,否则表姑娘若是被蒙在鼓里,懵然嫁去了冯家那个虎狼窝,那才真真叫消磨一世,眼下一时伤心罢了,总有一日会缓过来的。”
在如今的年岁,婚姻于女子无异是第二次投胎,虽说考校郎子也看钱权家世,可人品却是最紧要的,若是未来郎子的人品不端不重,那嫁过去便是无尽的搓磨,现下看来,冯得才绝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聪慧果决如表姐,她定会想明白的。
思及此处,尤妲窈稍微心定了些,紧而由阿红扶着,转身准备踏上马车回小花枝巷,谁知身前投下一片阴影,竟被人拦住了去路。
冷枭悚然的声音,好似毒舌吐信。
“呵,我道丽娘在我身边藏了许多年,一直瞒得好好的,怎得今日忽就东窗事发,原是你这个贱人在其中挑拨,你引得潇潇连十几年的情谊顾不上,竟带了这么多人闯上门,决意与我退婚。”
冯得才苦心蛰伏,做小伏低许多年,岂会轻易放弃这门对他助益颇多的婚事,所以饶是楚潇潇放了狠话,也未曾让他彻底歇了心思,立即回房换了件衣装,准备回府中向族中长辈陈情搬救兵,想着忠毅侯府会不会看在是世交的份上,对退婚之事再考虑一二。
只要忠毅侯府还能松口认下这门婚事,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手上沾染上人命,他也再所不惜……就在下了莫大的决心,踏出家门准备筹谋一番的瞬间,竟就转眼听到了方才这番话语。
冯得才望着眼前这个戴着及腰雪白帷幔的女子,怒火几乎要从眸光中迸出来,恨得牙齿都咯咯作响,虽说二人从未打过照面,可用脚趾头想想,他也明白此女便是走投无路,寄住在忠毅侯府的表外甥女。
“你个勾引下人,水性杨花的妖媚祸水,自己被王顺良退婚了不算,竟还坏我好事,撺掇潇潇与我退婚?她今年已年方十九,一朝退婚名节有碍,这遍京城的勋贵门还有谁敢上门迎娶?莫非你还想害得她与你一样,在这遍京城中人人喊打不成?若是当初潇潇听我的话,能离你远些,又岂会酿成今日之祸。”
这些天来,尤妲窈除了费尽心思攻略赵琅与萧勐,就是一门心思窝在小花枝巷跟着嬷嬷们长本事,已是许久没有接触外人,再加上仆婢们的刻意粉饰太平,她在某些时刻甚至有些忘却了往事,今日被冯得才这般指着鼻子骂了一通,那些怨愤与屈辱忽又全都涌了上来。
她沉下眼,反唇相讥道,“你便是看准这点,吃定忠毅侯府因此顾忌,或会对这门婚事举棋不定,所以行事才敢这般猖狂!可你的如意算盘千算万算,终究算漏了我会强出头,可惜世间没有后悔药,你豢养有孕外室,在外打着忠毅侯府的名义放印子钱……这桩桩件件,人证物证我皆已搜罗齐全,表姐同你退婚已成定局,再无转圜的余地。”
尤妲窈眸光微冷,觑他一样,紧而讥讽道,“且听你话里话外都在担心表姐,不知情者,只怕真真要被你蒙蔽过去,还以为你对表姐有多么情深似海,难怪这许多年来,忠毅侯府上下全都被你蒙在鼓里,只是此刻开始,表姐与你再无瓜葛,她今后的婚事自有舅父舅母为她操持,好或不好都不与你相关,你若有这闲功夫,不如还是操心操心自己,想想看你们冯家内宅的这些污糟一旦传扬出去,澧朝还会有哪家官宦人家胆敢把女儿嫁给你!”
冯得才盛怒之余,亦被她的话吓得太阳穴直跳,他委实没想到,就连在外放印子钱这事儿,竟也被她扒了出来,这与豢养外室的毁灭程度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后者至多是私德有亏,毕竟豪门贵胄中谁家都有些男女幽怨的娼盗之事,至多招人暗中笑话几句,待时间久了,抹抹脸照样还能在权贵中长袖善舞。
可放印子钱,却是有违公约朝纲,若是传到御史耳中,在朝上被参奏上一本,那他莫说做不成忠毅侯府的女婿,只怕连头顶的乌纱帽都要掉,今后再无前程可言。
冯得才气得脸色发青,气血翻涌间,眼眸变得猩红无比,面上神情愈发狠戾,眼轱辘微转了转,由鼻孔中重重哼声,“冤有头债有主,你既毁我婚约,那便用自己来抵还!”
尤妲窈闻言浑身汗毛竖起,一阵寒意由尾椎直直冲向天灵盖,微微往后退了小步,倒吸一口气,紧着嗓子问,“此言何意?”
虽说有帷幔遮掩,冯得才瞧不真切她脸上的神色,可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她的惧意,他此时心底才略略觉得解气了些,果然对待这些牙尖嘴利有棱角的女人,就该拿捏住了她们的短处重重锤狠狠打,否则她们哪里会温柔乖顺?
他干脆将话挑明,带着浓烈的轻佻与随意。
“娶不了潇潇也无妨,旁的女子不愿嫁给我亦不碍……
退一万步讲,我还可以娶你。”
尤妲窈哪里想得到,此事竟会剑走偏锋,发展到这样的境地,她心中的悚然愈发剧烈,帷幕下那张艳丽灿灿的容颜,顷刻间花容失色,只还犟着脖子应对,略略激动着高声反驳,
“你岂敢做如此宵想?莫不是在做春秋大梦?!
舅父舅母决计不会同意的,我也不会同意的,我宁愿一头撞死,也绝不会嫁给你,入你冯家宅门!”
猖獗的枭笑声响起,紧而传来男人极其愤恨,又格外得意的声音。
“我劝你莫要太天真!你不过是忠毅侯府表外甥女,又不是嫡女,还真当自己是碟子菜?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母亲早就嫁给了尤闵河,还仅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妾室的女儿是些什么出路,我就算不说想必你也明白。
眼下忠毅侯府怜你是真,许你寄居在府中也是真,可若一旦涉及晚辈的婚配之事,饶是你舅父权势滔天,也绝没有立场去插手尤家的家务事!
哦对了,我曾听潇潇提起过你那个贪图小利,对你自小薄待的继母……你猜,我若立马带上丰厚聘礼上尤家上门提亲,她会不会急于甩脱你这个烫手山芋,当下就断口答应这门婚事?”
戴着帷幔的女子并未说话,可攥着巾帕的指尖却越来越紧,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都隐隐浮现,浑身也在微微发颤,连带着身前的白纱也微微晃动。
杀人之前必先诛心。
冯得才像盯着垂死挣扎的猎物般,满脸阴鸷绕着她缓慢踱步,他只觉犹未尽兴,所以继续说道。
“你方才说的话确有几分道理,今日之事一旦败露,我确会身败名裂无人敢嫁,可你如今不也是臭名昭著,没人敢娶嘛?
我不计较你是个与下人私*通的破鞋,你也莫要介意我宅内那个有孕外室呐……说起来,我们二人不过就是老鸹落在猪身上,谁也别嫌弃谁罢了!指不定,你我二人今后说不定会蜜里调油,恩爱无双呢?”
原是气盛之下脱口而出的妄语,可在说话间,冯得才竟隐约觉得此招不乏是个好出路。
毕竟之前在与忠毅侯府打交道时,他由楚家人寥寥话语间,曾察觉这尤家大娘与下人有染一事,好似另有隐情,或是被人冤栽的……眼见忠毅侯府为她四处调派人手,搜罗证据,她这身污名十有八九终会洗清。
他此时大可先去忠毅侯府声泪俱下哭求一番,装出一副痛改前非的模样,继而表示自己年岁大了,婚事实在耽搁不得,并且愿意不计前嫌,丝毫不在乎外头的风言风语,决意求娶尤家大娘,说不准忠毅侯就应下了呢?
一时难堪,被人嘲笑也没什么。
待时机成熟,尤家大娘身上的污名被洗清之时,他必能得个忍辱负重,大度容人,不同流俗的贤名,届时只怕全天下都要对他刮目相看!
且忠毅侯府嫡女母家权势滔天,被纵得性子骄纵,难以掌控,反而是眼前这个便宜的表外甥女,被那些秽语消磨了气焰,今后娶进门,还不是任由他搓圆捏扁?
冯德才这么细想想,便觉得这买卖也不算亏本太过,左右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将自己绑在忠毅侯府这条船上,绕是破釜沉舟也不愿松手!
有些念头一旦起了,便想止也止不住。
又定眼再看看身前的女子,身量比寻常的女子要更高些,巷风一吹,雪白飘软的帷幔紧贴在她的身形上,上身极其丰饶,软腰却窄到好似单手就能掌握,浑身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窥见那双嫩白如葱的玉手,在暖煦的日光下,如上好的羊脂玉般盈盈发光。
他心中一痒,忽就觉得那顶及腰的帷帽很是碍眼,难耐到立马想要一窥此女的容颜,脚下的步子止停,眸光微微眯起,“面对未来夫婿,遮这么严实委实见外,今日便也让我长长见识,看看传说中媚骨惑心的祸水,到底生了副什么狐媚样!”
话罢,竟就欺步上前,抬手直直想要摘落她头顶的帏帽……哪知刀鞘声起,寒光由空中一闪,冯得才只觉手掌传来阵剧痛,收回力道定睛一瞧,右手被利刃划落,鲜血冒出顷刻间染红指尖。
那匕首竟这般锋利,好似能削铁如泥,不过只轻轻碰了一下,伤口竟就能这么深!
好在到底是个弱女子,力道不大,否则今日这半只手掌,岂不是要交代在此处?
冯得才怒极抬眼,只见她如惊弓之鸟般,惊俱到了极致,浑身上下都绷紧,牙齿碰撞到咯咯作响,可却并未后退半步,只攥着那把通体漆黑的匕首,举着泛着寒光的刀刃对着他,语中带着几分玉石俱焚的意味。
“你若不怕,自可上门求娶。
大可瞧瞧,究竟是我先身披大红喜袍入你冯家族谱,还是你先身处异处裹白入土,登你冯家祠堂刻字为牌!”
第五十四章
“你若不怕,自可上门求娶。
大可瞧瞧,究竟是我先身披大红喜袍入你冯家族谱,还是你先身处异处裹白入土,登你冯家祠堂刻字为牌!”
谁知此番铮铮之言,与滴落的猩红鲜血,反而激发出了冯得才心底最丑陋的一面。
他之所以能容忍楚潇潇的刁蛮任性,那是因为她乃忠毅侯的掌上明珠,而眼前这个落魄的尤家女是个什么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也敢持刃伤他?真当他是好惹的不成?!
他先是微扬了扬手,示意随侍在侧的几个家丁将她们主仆二人团团围住,紧而简单包扎了下伤口,然后下巴微抬睥睨觑她,眸底透着阴鸷的幽光,就像在看一只垂死挣扎,注定逃脱不了掌心的猎物。
“不过就是个残花败柳,装什么临风傲骨的寒梅?也就是我宰相肚里能撑船,能大度容下你过往的污秽,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竟还这般不领情?你既这般烈性,那我干脆折断你的根骨!”
“你以为男女婚配,就一定要登门求娶过六礼,走那么许多繁复的章程么?呵,许多时候若是男女情难自抑,一个不慎将生米煮成熟饭,那许多事情自然而然就水到渠成了……尤家娘子远道而来,理应迎入门中喝盏茶,你们还楞着做什么,还不将人请进去?切记仔细着些,莫要让她伤着自己,毕竟爷可不吃坏了品相的菜。”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这豺狼竟胆大包天,意欲将她掳进院内用强?!
雪白飘纱下,尤妲窈的面容瞬间苍白,眸光震动,浑身战栗得更厉害,偏偏她方才将刘武遣走了,否则这些鱼虾哪里近得她的身?奈何现在只能眼睁睁瞧着他们围成圆圈,缓步朝自己欺近,就像群穷凶极恶的猎匪,要围猎擒获一只陷入绝境的困兽。
两个弱女子而已,就算有宝匕防身,可也绝不可能在此等堵截下逃脱出去。
可若当真让这豺狼得逞,那今后会经历些什么,尤妲窈简直不敢想,她奋力挥舞着手中的匕首,倒也刺伤了一两人,可眼见她气力不济,众人交换个眼神后,竟齐齐涌上前来……
怎么办…
好不容易逃脱刘顺良的毒手。
好不容易在小花枝巷寻得一片落脚之地。
好不容易搭上了赵琅与萧勐。
好不容易跟着嬷嬷们学了通天的本领。
只等寻到确凿证据,她就能洗刷冤屈,重新再热烈活一次!
分明就差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了,莫非今日就要功败垂成,陷入另一个虎狼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