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镜“恍然大悟”一般地点头,“原来你们女人是表里不一。外头光鲜就好了,里头什么样子倒不打紧。”
玉漏猛一阵心虚,“是迫不得已,谁不愿意里里外外都一个样?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好衣裳。”
他没接话,觉得女人哭穷的目的无非是要钱。
走到门上来,撞见个挎篮子的村妇在门上同小厮说话。那妇人瞟眼看见池镜,唬了一跳,忙把腰弯着让到一旁。
妇人身材略显臃肿,不是发福那类的圆润,是常年辛苦劳累积攒下的死肉,不均匀地堆在不该堆叠的地方。穿着也很不合宜,头上系着银红包头巾,上半截是件墨绿绸袄,下头又是条淡粉色的粗麻裙,像是东拼西凑出来的一身。
池镜正想着大概是凤家哪个下人的亲戚,谁知听见玉漏从背后冒出来问:“娘,您怎的到这里来了?”
那妇人赫然抬起头,脸上一霎惊一霎怒,一时顾不得有旁人在,泼口就嚷,“你问我?我倒要来问你,你怎的到凤家来了?!你爹前几日往唐家去,听见你离了唐家,气得回来问我。我倒还发懵,谁知道你一声不言语就私自到了这里!”
玉漏她娘叫秋五,东郊城外农户出身,因在家排行第五,又是秋天生的,得名秋五。庄稼人不识字,名字也起得实在。
秋五太太自十六岁嫁进南京城,在城内过了二十来年,也还是改不掉田埂子上说话的习惯,总是扬高了调门扯着嗓子嚷,生怕人听不见。
玉漏最烦她娘这一点,当着池镜在这里,更觉有失体面,忙把她娘扯到墙根底下避着说话。
这时候有小厮牵过马来,池镜也没听见她们母女在说什么,自顾自凳上马去。小厮拉着掉个头,才看见玉漏和她娘在那里说得面红耳赤。
像是起了争执,玉漏脸上一会红一会青,时不时侧转身去,又向旁斜乜着眼角瞅她娘,那模样竟然显出几分尖利刻薄。她娘也时不时狠狠拽她胳膊两下子,唾沫星子横飞,谁也不让谁。
池镜像是路过乡下的野戏台子,尽管听不见在闹什么,也猜得到净是些污秽直白的唱词。那马蹄子悠悠扬扬地踱起来,歪挫出他一脸倦厌的神气。
下晌又到哪里闲耍一回,倒比在凤家痛快些,吃得醉醺醺的,归家已是傍晚,要先往房后头给他母亲请安。
这原是个整大的院子,因前几年预备着给他日后成亲,把院子用院墙隔作前后院。他搬到前院居住,后面是他母亲和妹子住着。北屋耳房旁边有个小天井,开着一道月亮门,直通到后院去。
过了月亮门便鸦雀无闻。天冷下来,仆妇们都不肯在外头廊下坐着,或是在屋内伺候,或是猫在耳房内守茶炉子做活计。
踅入正房内听见七嘴八舌的在说笑,全是女人的声音。有个小丫头在守门,见池镜进来,歪着脑袋朝暖阁里头通传,“太太,三爷回来了。”
暖阁里头仿佛没听见,仍在闹渣渣地说个不停。池镜进去才看见,原来是他母亲燕太太和他妹子芦笙在暖榻上,跟前围着三四个丫头媳妇在看个金项圈。
有个丫头回头看见池镜,忙扯着人让开,燕太太这才瞧见他,端了端身架,笑脸立刻不大自在起来,“你去凤家瞧过凤太太了?她的身子怎么样?”
池镜行礼道:“不大好,多半日是睡在床上,坐得久了都劳神。”
燕太太叫他在榻那端坐下。他妹子芦笙盘坐在那头,半个身子偎着燕太太,一手举着金项圈,一手托着上头嵌的玉坠子递给他看,“三哥,你看好不好?姑妈下晌翻柜子找给我的。”
池镜略微托着看了一眼,她这样的项圈也多,实在看不出什么差别。可女人在这些金银头面上头最难搪塞,轻易一句“好看”打发不得,她必定还要刨根究底问出个“哪里好”。
他不得不绞尽脑汁多找些话来敷衍,“我记得你有个金项圈也是嵌和田玉的。”
芦笙立刻爬下榻来要回房去把那个金项圈找给他看,“不一样,我那只是青玉,这只是青白玉的。你等我拿给你瞧。”
说话一溜烟跑了出去,叮叮当当珠翠响彻着少女独有的快乐轻盈。
燕太太满面慈爱地望着她出去,接而回转脸来和池镜说话,眼底的柔情散去大半,“我们和凤家先是世交,后又结了亲,原该亲自去瞧瞧,偏赶上四老太爷家中娶亲,实在不得空。只是我们不去倒罢了,你大伯母却该亲自瞧瞧去,到底是他们大房的亲家。”
说到尾后,她把声音低了些,特地窥了下池镜的脸色。池镜脸色倒无异,只是懒倦的笑着,“
要过年了,大伯母少不得是要去一趟的。”
燕太太笑着哼了声,“他们大房娘家亲戚多,年下她更不得空了。”
屋里的热气熏得池镜托着额角歪着脑袋,眼睛轻微阖起来,眯成一条缝看燕太太。燕太太的脸像个男人的脸,有些阴柔气的男人,略高的颧骨和略坚硬的下颌角毫不留情地朝四方劈砍去。和凤家太太真是天壤之别。
燕太太等了会不闻他搭腔,心里骂了句,到底不是亲生的,和她不可能一条心。
她是二老爷后头续弦娶的太太。不过池镜也不是先前那位二太太生的,先二太太直到病故也一无所出。
池镜原是大老爷的儿子,长到五六岁上头过继给了二老爷。从此改叫二老爷“父亲”,叫先二太太“母亲”。大房那头改叫了“大伯”“大伯母”。
不承望二房这头的“母亲”叫得也不稳固,才叫了没几日,先二太太病故,娶进燕太太来,又改叫燕太太“母亲”。
他的“母亲”先后换了好几位,自幼觉得心在漂零似的,和谁都不大亲。后来北京南京两地跑,索性连身也飘零起来,更觉没了根基和归宿,人尽管是池家的人,心却是隔离的。
燕太太自己只有个女儿芦笙是亲生的,早些年还指望能生个儿子做靠山,可和二老爷聚少离多,一年年下来,人老了,期望落了空,只好勉为其难指望池镜。
其实也指望不上,池镜外头是嬉嬉笑笑和谁都打趣两句,实则心思重,好像有他自己的盘算。这盘算不见得和她这个继母相干,她早觉出来在他身上捞不到好处。
所以她自是不肯把过多的热情精力耗费在他身上,明面上像一位“母亲”就算尽职尽责了。
她瞅池镜两眼,见他还在打盹,知道他是不好说走。她也无心留他,便吭吭咳了两声,“你父亲今日到了封家书,说是翰林院有位老侍读卸任回南京来了,是姓史。老爷特地托了他,请他提点你的文章。老太太吩咐这两日就叫管家打点好礼,到日子你规规矩矩往人家府上去求学。”
声音不高不低,刚好把池镜叫醒。他撩开眼点头,“是。老太太今日还在四老太爷府上没回来?”
燕太太“唔”了声,“这回四老太爷府上娶亲,连苏州杭州扬州有些老亲戚也上来了。难得一趟,都不放老太太走,硬是要留咱们老太太在他们府上多住几日。老太太又不放心家里,上午打发卢妈妈先回来帮着我照管照管。”
池镜想到老太太那双猫头鹰一样机警的眼睛,六十出头的人了,还永远一副精气十足的样子,只管把池家各个犄角旮旯都紧盯着。他心头先替老人家叫声累,后又觉可笑。
见燕太太再没吩咐,他起身作揖,“母亲这几日操劳,请早歇着,我先回房去了。”
燕太太原该问问他吃晚饭没有,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晓得是吃过了,也不多留他。不过到底是一房里的人,不得不嘱咐一句,“去史家求学的事你上点心,别叫老太太说。”
池镜答应着走出廊下来,已是天昏地暗,他那张笑脸也不禁黯淡下去。
隔两日池镜去拜访那老侍读,领着四五小厮,抬着一担礼,骑着马往城北一条东临大街上去。
走了半日走到条小巷口前头,领头的小厮永泉引着往里进,“三爷,从这蛇皮巷穿过去就是东临大街,比走这街上绕过去近些。”
展眼望进去,果然巷如长蛇,细长蜿蜒。周围人家挨着人家,院墙上雨渍淋漓,地上也不干净,到处是给人踩成浆的柿子和桔子,散着糜烂的酒甜味。
池镜不大情愿,“走大路,这小路腌臜得很。”
永泉劝道:“还是走小路,怕去得晚了人家史老侍读要歇中觉。”
众人只得转道巷里。正是午饭时候,到处炊烟四起,锅灶响动。渐往里走,嗅到些血腥气,墙根底下沟渠内淌着些血水。腌臜得池镜攒眉,忽地旁边院门里头跳出来个妇人,哗一下往门前泼了盆水,正溅在他马蹄子上。
小厮待要理论,未及开口,那妇人先把铁盆叮光往地上一丢,叉着腰就朝巷子里骂起来,“这巷里难不成就只你们一家?成日把血往沟里放,腥气熏得死人!噢,你们成日家净是和猪肠猪肺睡在一屋里,倒闻惯了,就不顾别人家死活!”
池镜跟着妇人回头一看,并无一家开门应声。妇人气不过,掉转身子旋一圈,又拔高了几分调门,“怪道人家孟母三迁,跟这些个只知翻肠子倒大粪的人做领居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好好的人,都给你们熏出了股子大肠味!”
这时前头有个男人推着板车过来,一面笑着搭腔,“秋嫂子,你们家倒是读书写字的人家,可怎么也没见咱们这巷里谁家给你们家熏出个状元相公来啊。”
那妇人直怄得跳起来,“崔四!他们家猪肠子里翻出来的屎都送你嘴里了?!要你来替他打抱不平!”
池镜渐觉这妇人声音耳熟,攒眉思想须臾,想起来是前几日在凤家门前听见过。回头一瞧,可不就是那玉漏的娘?
他那眉头皱得更深了,弯下腰来把坠在马腹上的衣摆拍了拍,觉得那水是溅着了他的衣裳。直到走得再望不见那妇人,才觉得身上干爽了些。
不承想他这厢才钻出长巷,玉漏就挎着个提篮盒走入巷内。还没到家门前,老远就听见她娘在骂,拿脚后跟想也知道准又是跟邻里起了争端。
她娘的嗓门聒得她脸红,忙向门前奔,又没看见有人同她娘在吵,是她娘自己在骂。她忙上去将秋五太太朝院子扯,“娘,轻省些吧,少在这里无事生非。”
院门才刚阖上,秋五太太劈手就朝她脸上甩了一巴掌,“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谁教你的孝道?胳膊肘净是往外头拐,倒来说你老娘的不是?!”
玉漏猛地吃痛,恨得跺脚,朝两家人家中间的院墙斜飞一眼,压着声回嘴,“邻里间什么深仇大恨?左不过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也值当你泼妇似的站在外头骂,一条巷子里都听见了!你不嫌寒碜,我们脸上还挂不住呢!”
“啪”一声,又落来响亮的一巴掌。
第8章 观瑞雪(o八)
疼痛之余,玉漏只担心那声音给隔壁人家听见。也深知她娘的脾气,越是要和她争,她越是没完没了。
她倒是这点和秋五太太像,可这会不是争的时候,吵嚷起来没得叫邻里听见了更难堪。她只得忍下千般恨,挎着提篮盒打帘子进正屋。
少顷秋五太太进来,玉漏因问:“爹在胡家没回来?”
秋五太太说起来就有气,走过去把她太阳穴狠戳一下子,“你爹明日就回来和你算账!我问你,在唐家好好的,为什么又到了凤家去?准是你伺候唐二爷不上心!呸!你是什么东西,只管瞧不上人家,成日家抱怨人唐二爷花心。人家有的是花心的本钱!噢,你见过哪个大家公子不是三房四妾的?”
玉漏把提篮盒搁在脱了漆的桌儿上,一屁股在旁边长条凳上坐下。走得远了,腿上有些发酸,她在那里若无其事地揉搓小腿,“又不是我自己要到凤家去的,是唐二送我去的。他一个高兴,就把我送了他的朋友,你们不怨他,倒反来怨我?”
秋五太太调转到她面前,朝她脑门心上戳指头,“你要是伶俐点讨了他欢心他能舍得把你送人?真是作孽,我怎么就养出你们三个没出息的姑娘!”
玉漏险些向后跌翻过去,忙抓住长条凳,横了她一眼,“唐二那样子喜新厌旧,就天仙下凡也拢不住他的心。您有本事,您去嚜。”
惹得秋五太太又气又笑,“我要是十六七岁 ,我巴不得去呢!没得嫁给你那个狼心狗肺的爹,生下你们三个白眼狼的女儿!”
玉漏斜瞅她一眼,没再吱声。
如今既是木已成舟,秋五太太冒火一场,也无计可施。她惯来是个没注意的村野妇人,撒了气,只好也拽根凳子坐下来细说:“听你爹说,那凤家早是个破落户了,在他们家能有什么好?唐二再不济,他唐家也是名门望族。我早劝你给唐二养个儿子,你非不听,要是养下儿子,凭他再如何厌倦了你,也不能白白拿你送人!”
一缕风从厚棉布帘子的罅隙里袭进来,玉漏打了
个寒颤,抬头环顾一圈,屋里果然没生火。
炭篓子就搁在墙角,黑了大半的茶炉子也在那里冷放着。她自己走去拿钳子夹了几枚炭,一面没精打采地回眼笑一下,“儿子又不是我想生就能生的,这要看命。我大约是没生儿子的命。”
她回身寻火引子,秋五太太受了这话的刺激,猛呵一声,“不许生!拢共就剩那半斤炭,你点了,你爹一时家来点什么?”
秋五太太这一辈子唯一能令她抱憾终天的事便是没能生个儿子,天长日久憾恨下来,别说玉漏如此直白的讽刺,就连人家随口说一句“没用的母鸡不下好蛋”这类的话,她也觉得是在笑她。
玉漏暗暗好笑,在供桌前头翻眼皮,“您再去买几斤回来嚜,又不是没钱。”
她吹亮了火引子,一回头秋五太太便给她劈手打在地上,“钱就是这么给你们造没的!一个二个净是些赔钱货,还不晓得给家里省检省检!”
这火无论如何是生不起来了,连秋五太太自己在家时也不舍得生。她一贯的方略,凡有好东西,都得紧着家里的爷们儿。她又不舍得花钱,省检惯了,情愿拉着姑娘们一齐挨饿受冻。
玉漏姊妹三个都是这样长起来的,不是裁不起新衣裳,是习惯了一个拾一个的穿。也不是吃不起肉,但她爹不在家时,连个油腥也少见。
如今她大姐出息了点,在胡家为妾,混得不错,掉过头来了,秋五太太拾大姐的穿。秋五太太身上穿的件银红袄子就是大姐送回家来,手腕处短了一寸,她把袖口往下拽拽,母女两个挨着八仙桌,怂头搭脑地对坐着说话。
秋五太太抬手把那提篮盒翻翻,里头都是些点心吃食,想是玉漏回家来凤家叫带上的。她不屑地瘪嘴,“这么点东西,他们也拿的出手——那个凤翔是凤家的大少爷,回头等凤太太一死,他们凤家可还有没有什么家私能落到他头上?”
玉漏塌着背,两臂紧抱着自己,也并没有觉得暖和起来,“没有,凤家早就精穷了。”
“不是还养着几个下人?还养得起下人,想必总还有几个钱?”
玉漏漏了声笑出来,“那都是家生的老奴才,人家没处可去,如今月钱都裁了一半。就是还有几个钱,这一向太太病,请大夫吃药都要花费。回头太太真没了,也要花银子办丧事,还能有什么多余得落下来?再说他底下还有个兄弟。”
其实凤家还不至于此,她抱着破罐破摔的精神尽管往坏了说,不肯给她娘一点期望。她是使坏,欣赏着她娘脸上绝望的表情,自然也不肯把凤翔可能给朝廷复用的事告诉她娘听。
秋五太太不能不替她哀嚎两声,“你是完了!跟你二姐一样,彻底没了指望了!想当初就不该给你起‘玉漏’这么名字,财气都漏走了呀!”
玉漏抬起眼皮,“二姐怎么了?”
不提还罢,一提起秋五太太更是恨得脸皮紫胀,倏地拔座起身,气得满屋打转,“你二姐在陆家给人捉了奸,陆家初十来人,叫我去将人领回家来。我简直臊得脸皮没处搁!”
玉漏也惊得站起来,“二姐和人私通?和谁?”
“她要是出息点和个什么官老爷阔公子的倒又好了!偏是和给陆家裁做衣裳的裁缝徒弟!”秋五太太气得发笑,“你说说她,现给陆家大老爷做着小妾她还不足惜,陆大老爷哪里不好?年纪嚜是大了点,也不过才四十多,男人家,五十岁都能生养。她只等着养个儿子,那些家私还不有一半落在她手里?偏这蹄子又和那千刀砍万斧劈的裁缝生出些是非来!”
说着说着,吭地又一声笑,笑得脑仁痛,笑得泪眼朦胧,“我还叫你说她,你还不是一样,都是下贱命!”
玉漏骨头经不住一颤,扶着八仙桌复坐下去,“这么说,陆家是不肯再要她了?她是不是挨了陆家的打?”
秋五太太咬着牙关道:“我看打她一顿还好!人家倒没有打她,只叫我领回来,跟你爹讲,这样不规矩的姑娘他们无福消受。你爹臊得连着好些日子不敢再往陆家去,胡家和陆家的书文往来他都没好意思代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