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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开始去读许多报纸,澳大利亚的,英国的,法国的,美国的,有人说局势对颜家不利,有人说苏联人要做更多的支援,有些消息坏的让人害怕,她便安慰自己因为他们是革命党一派的,可渐渐的消息总不十分好,革命党节节胜利,那些报纸又说不清颜家的状况。靳筱便把报纸放下,带了吴妈,往教堂去。
  靳筱已许多年没有去过教堂,从前大太太要她一起去佛堂或者庙里,四少总爱以她小时候在教堂学认字,是天主教徒为由糊弄过去,可是她自己晓得,每每从教堂经过,她都要快步走远一些。
  很多年她都很怕看到教堂的门,会让她想起来靳国已要她在教堂吃白食,被管事的修女赶出来的时候。
  她那时候被吓傻了,呆呆地站在紧闭的大门口,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直到最喜欢她的修女偷偷从门里出来,忐忑地瞧着四下无人,将她爱看的英文书塞给她。
  那是她第一次被羞愧裹挟,是这样厌恶自己,觉得自己应该藏起来,再不要被任何人看到。
  施舍和同情更让她觉得丑陋,孩子是最敏感的,有的爱出于欣赏,有的爱出于悲悯,有的同情出于对她身后家庭的鄙夷。
  这些敏感刻进她的骨头里,她不想回头去看。
  可是软弱无能的人,在手无寸铁的时候,还能做些什么呢?如今她对自己无能的痛恨,早已盖过了她童年的羞耻,靳筱第一次懊悔自己从不结交任何官场的太太,哪怕一个也好。
  哪怕一个,透一些消息给她,多少让她在韶关,不是一座孤岛。
  靳筱不晓得如何才能帮到四少,帮他平安,帮他顺遂,帮他早日归来。她在这种无能为力里,终于还是妥协了,选择去教堂祷告。
  教堂是弱者的最后的庇护所。
  韶关的教堂是最早英国人建的,这样的小城,没有许多的信徒,很快便年久失修了,直到前几年四少派人重新修葺,又招了位传教士来。
  他真是很爱做这些事情,也不曾问过靳筱为何并不去教堂,便暗自揣度了她是嫌弃破败。四少背地里示好,又嘴笨的很,只在早餐时别别扭扭地问她,教堂已翻新了,要不要去。
  他那时又咳嗽了一声,又慌忙着解释,说是机缘巧合欠了传教士的人情。
  我说允给他别的,那洋人非说要去教堂里做事,我便多给个人情,帮他修了。
  靳筱约莫还能想起他早餐时偷偷看她的样子,瞧她没有作声,又说了一些,自然还没有信州的教堂好看,只是再过段日子,多一些教徒,也就好了。
  她不知道他后来是不是还费周折去帮着传教了,只是看着教堂里零零星星的几个人,颇虔诚的样子,大抵是这样做了。
  真奇怪,到了今日,她好像反倒看清了他这个人似的,不是什么纨绔,也没那么多情。
  傻气得让人想要落泪。
  教堂的松香味传进鼻子里,教她心里宁静了一些。她自小受教堂的恩惠,却许久没有再来,大抵是让神灵怒了,要惩戒她。可这些是她的过错,同四少没有关系,靳筱一个字一个字地祷告,生怕上帝听不清楚,又将四少的名字报了一遍又一遍。
  颜徵北,颜徵北。
  愿他顺遂,愿他平安,愿他早日归来。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是一种煎熬的重复,看报,去教堂,晚上躺在床上努力入睡。
  靳筱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的卧室,像头冷酷的凶兽,黑暗仿佛要把她吞没了,把她裹进无尽的冰冷里。
  她把四少的衬衫套在枕头上,这样依偎着,可以假装自己还在他的怀抱里。这样让她每天受失眠的煎熬少了一些。
  有时候她会梦见他。
  梦里她在花房里数着栀子花,眼瞧着最后一朵栀子也要落了,她听见了脚步声。
  四少推开花房的门,笑着看着她。
  她雀跃着奔过去,四少摸着她的头发,我是故意等到最后一天呢!
  靳筱一面留着眼泪打他,一面害怕地想,可不要是做梦呀。
  她这样想着,心理却更慌,下一秒她突然从黑暗里睁开眼睛。
  夏夜的凉从丝绸枕头传进她的心里。
  是在做梦。
  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到了第十几日,靳筱从教堂回来,便窝进卧室里,小说、杂志,全部都失去了兴味,吴珍妮遣人问过她一回,可她想到吴同革命党的关系,便觉得她从自己结交,不定带了目的。
  指不定她是革命党派来探四少消息的呢,她想。
  恍惚里吴妈说有人来见她,靳筱以为仍是吴珍妮,要回绝了,吴妈犹豫了一瞬,又道,是那位顾小姐。
  那位顾小姐。
  靳筱一怔。
  长久以来,那位顾小姐就是这个宅子的禁忌。不知道内情的,知道靳筱不想别人提起,知道内情的,知道四少不想提起。
  如今这个日子,却是她来看靳筱。
  靳筱起了身,要往外走,却又不自觉停下了,走回去,坐到梳妆台前。
  鬼使神差的,她拿起唇膏,给自己补妆。
  真可笑,到了这时候,她还有这些莫名其妙的胜负欲。
  可惜粉底都遮不住她的黑眼圈,反而让她这张憔悴的脸,更加没有生气,像一张破败的假面。靳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嘲的笑了笑。
  当真是无能。
  她走出去,顾嫣然等在外面,却也不是她以为的,同旧日一样的光彩夺目。
  上一回她见到她,顾嫣然是西餐厅里夺人注目的交际花,一件白色小貂裘成了许多靳筱许久的心结,以至于后来裁缝送了同样的款式给她,她都放进衣柜深处收起来,因觉得这世上能穿上它出气度的人,她已经见过了,再不该东施效颦。
  可今日顾嫣然只穿了见蓝格子旗袍,虽没有靳筱的憔悴,却也是难得的素净模样,见了靳筱,只轻轻点了头,神情自若的样子。
  她俩大约都未预见会是这样的见面,约莫是顾嫣然更擅长应对这样的尴尬,径直开了口,四少让我带你走。
  靳筱心里猛跳了一下,走,逃难,她知道这些字意味着什么。靳筱再不顾得什么昔日的芥蒂,上前去,颤声问,四少怎么了?
  顾嫣然的面上却是无痕无波的,连语调也是例行公事地平静,他还好,叫你不要多想。
  她默了一会,看着靳筱,眼神动了动,声音低下来,信州要守不住了,东边也开始打,四少顶不了太久。
  靳筱咬住了嘴唇,这些日子她一直规避死、或者败仗这样的词,恨不得吃饭也不许出现四道菜,她开始害怕一切谐音,哪怕饭菜剩了多了,也要图个吉利。可守不住,和顶不久,她努力去想这些词的意思,又努力不把她往更可怕的地方联想。
  可无论如何,也不该在外人面前落泪,她呼了口气,只觉得心越来越沉,顾嫣然却未再说什么,只递给她一个信封。
  我也未见到他,他托人叫我把这个给你。
  靳筱打开它,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铜钥匙,和一张英文的纸。
  她把纸拿出来,仔细去看,她的目光从Admission(录取),Bachelor  of  Arts  in  English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英语语言文学学士)和她自己的名字扫了许多个来回,终于湿润了眼眶。
  顾嫣然的声音仍旧是是平淡的,是四少毕业的大学,在美国萨城,他这个人没有什么朋友,这会又脱不开身,便要我来送你去,过几个月便开学了。
  靳筱终于忍不住,颤着声音问她,什么叫脱不开身?他这是什么意思?把我送走了,那他自己呢?
  她上前去,拉住顾嫣然,仿佛她是最后的救命稻草,顾嫣然想要挣开她,却想过靳筱的力气可以这样大,如何挣脱她也不撒手。
  顾嫣然盯着靳筱,面色带了一些凶,想要拿气势唬住对方,也掩不住眼睛里面的疲惫,你问我?我去问谁?你们颜家的人,疯魔了一样,大敌当前,没脑子的没脑子,夺权的夺权,逞英雄的逞英雄,老婆孩子一个个却要我来料理。
  她越说越气,眼里泛了泪光,声音却凶狠起来,赌咒一般,早知道全是烂泥,还守什么信州,就该一个个降了算了!
  她甩开靳筱,终归还是软下来,抿了抿嘴唇,禁不住侧过脸,声音带了颤,我是他们什么人啊?日子好过的时候,脏水泼我头上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今日呢?
  靳筱的手指一点点脱力,顾嫣然默了默,又呼了口气,拭掉了眼角的泪水,恢复了开始淡漠的样子。
  你莫要担心,先随我去读书,左右他脱身了,便会来寻你。
  盛夏里的最后一朵栀子也要落了,靳筱想,好像希望这回事,总是和一个个没有结局的承诺一样,分外折磨人。
  那钥匙,顾嫣然顿了顿,  他说是在《永乐大典》那里的东西。
  顾嫣然只说明日来带她坐车去东部的机场,便离开了。靳筱拿着那个钥匙,仿佛上面还带了一点四少的温度。
  她动了动嘴唇,想要发出一个音节,又或者哭,可是仿佛都没有什么力气。
  她只觉得胃一阵缓慢的抽搐,原来悲伤这种情绪,连接的不是心,也不是脑子,而是胃。
  空落落的,想吐,压抑像爬虫一样占据她的胃壁,让她一阵阵的恶心。
  还有希望呀,没那么糟,她安慰自己。
  《永乐大典》,真奇怪,他自个的书房,却默认靳筱该熟悉似的。
  可她确然是知道的,是她上回喝醉了酒,偷看了他的杂志,又弄翻了他的《永乐大典》。
  这个人,总是知道许多事情,又不说出来。
  靳筱扶着扶梯,一步步地往上走,她中午没有吃什么东西,这会没有力气,这段楼梯,仿佛十分漫长,长到让她走着走着,都想缓一缓,把自己心里的难过吐出来一些。
  那是在四少一排书柜里的下层,靳筱把永乐大典搬出来,看到后面带了锁的暗格。
  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裹,她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纽约花旗银行的存款凭证,黄金的质地,上面印着她的头像。
  是她毕业证上的照片,依稀还能看到一张拘谨的脸。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筹备这些的,申请美国的学校,花旗银行的凭证,她也不知道他居然可以想这么远。
  靳筱从前不知道四少有没有把她算在他的未来里面,兴许他还没来得及。
  他只是很傻气的,花了许多的力气,去筹备他妻子的未来,筹备了许多许多,大约是太琐碎了,让他忘了他自己。
  他把它当做一个每日的工程,一点点置办,来让她能够在异国好好地,体面地生活,而不必为生计奔波,像这个年代的许多人一样,挣扎着活着。
  她捧着那份存款凭证,脚有些软,一时间头晕,又瘫坐在地毯上,不小心打翻了另一个箱子,掉出一个小小的酒瓶子。
  靳筱认出来,是上回被她偷偷喝掉的那一瓶。那箱子里有许多许多琐碎的东西,比如一个小小的羊毛手套,大约是四少小时候的。
  他真是念旧的很,而她从前都不知道。
  如果要走,也要带着这个箱子走,靳筱想。
  往后也要同四少看,她如何将他珍视的东西,给保护着带出来了,她对自己说。
  好像这样勾勒着未来同他邀功,给了她一些力气。她拿将那酒瓶子和羊毛手套放进去,小小的箱子却一时合不上了。
  靳筱伸手,重新整理里面的东西,无意间看到一本英文书。
  是一本神话故事。
  她心里动了动。
  书页已经翻了黄,似乎是从洋人手里辗转来的,靳筱翻开扉页,莫名觉得很熟悉。
  她心里被一种冲动推着,却不敢相信,因她脑子里的念头离奇到了荒谬的地步,可她颤着手指,往后翻。
  她脑子里出现一个小小的男孩子,他们俩从祖母的房间里找出了墨水和钢笔,那个男孩子说,要教她写她的名字。
  记忆像一滴落在荷叶上的水。
  他们抱着墨水和笔往丛林里跑去,好容易到了地方,靳筱说,要先写Psyche(普绪克)的名字,因为她最喜欢这个角色。
  他们翻到了那一页,一行一行地去找普绪克的名字。
  童年的阳光定格在她拿起一支陈旧的钢笔,刚刚下笔,却涌下大滴的墨水。
  20岁的靳筱终于翻到她记忆中的那一页,原本叙述少女远渡冥河寻找爱人的地方,是一片已经暗了颜色的钴蓝墨渍。
  她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