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会心甘情愿地相信,自己苦心经营了数年的爱情、家庭和事业,全部都是偷来的,全部都是建立在另一个人身上的呢。
如果他不要强,他甚至都无法再痛苦的前十三年里,在孤儿院活下来,又怎么甘心接受这样一个接过?
可是,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个世界已经不值得他的留恋了,他也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花了。
他对于这个世界而言,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而已。
其实大海依旧风平浪静,但小舟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沉了。
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裴云洲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下沉,直至被海水彻底包裹。
溺水的人总是会挣扎的,但是愈是挣扎,下沉得也将愈快,这也是为什么,在打捞上来的遗骸上,口鼻处总是布满了泥沙和水草的缘故。
但溺水的裴云洲没有挣扎。
他的四肢彻底瘫软,甚至不可能为抱住近在咫尺的浮木做出半点努力,就选择了沉沦。
如果,能一个人埋葬在大海里,埋葬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好像也很好,这样,就再也不会有善于扯谎的人来打扰他了。
可是这片汪洋实在太深,深到裴云洲觉得都过了一个世纪,自己也还没有沉到海底,也始终没有失去意识。
他头一次觉得本能是这样一种讨厌的东西,明明,大脑都已经发出了想要休息的指令,心脏还是不肯配合,保有着微弱但足以救命的跳动。
鼻尖的鸢尾花香,虽然找不到来处,却在尽其所能地诱惑着他醒来。
昏昏沉沉中,裴云洲想,如果他真的醒来了,他一定要送自己一束鸢尾花。
代表爱意的鸢尾花,由自己送给自己,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灵魂好像从身体里抽离了出来,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沉向海底的自己。
那具身体虽然苍白、单薄、没有一丝血色,但五官依旧精致,紧闭的眉眼也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如果是放在以前,他一定会厌弃这样的自己,因为阿冽不会喜欢,阿冽喜欢的,始终是那个温柔干净的自己。
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为了不属于他的家族,他已经付出了够多。
收敛了明艳骄矜的性子,努力板起脸做一个沉稳镇定的掌权人。
明明厌恶名利场上的推杯换盏,还是将自己从不谙世事的小少爷逼成了热烈娇艳的玫瑰。
裴云洲突然发现,在他短短二十四年的人生中,好像还没有真正为自己而活过多长时间。
面具戴得实在太久,几乎已经让他忘记了自己是谁。
此时以灵魂的姿态注视自己的□□,裴云洲心里的不甘又增大了那么一点。
他都还没有以自己的身份,而不是裴家的小少爷的身份活过一回,还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真正属于自己的痕迹,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没有品尝过自由的滋味的人,内心里往往极度渴望自由。
要不要,再给这个世界一个机会?
也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裴云洲一面在海底不断下沉,一面静静地想着。
“好像情况好了一点,不要停,继续抢救!”密切关注着裴云洲的面色以及生命体征的医生激动地发出了指令。
而对这一切,裴云洲自然是不知道的。
裴云洲只知道,鼻尖缭绕不休的花香正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告诉他,这个世界上还有花,哪怕他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过,这个世界上也还有很多花。
记忆再次回到了那个自己站在鸢尾花丛中回到了裴家的下午,正是那个下午,让裴云洲心甘情愿地为裴家付出那么多年,从未有过怨言。
在此之前,他始终相信不管怎么样,母亲对自己都是真心的。
如果没有真心,怎么会有人特意为他带来这么多代表了爱意的鸢尾花呢?
这也是为什么裴云洲哪怕数次感觉出了不对,也固执地不愿相信的原因。
裴云洲一遍遍回忆着那天下午的所有细节,企图以这样的方式想过去的自己无声告别。
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完全回忆不出任何细节,就像,自己根本就不是事件的亲身经历者一样。
大脑炸裂般地作痛,在触不可及的记忆禁区里,裴云洲颤抖地想要看清过往,换来的却是更加痛苦的感受。
这样的感受,实在不像回忆美好的记忆所该有的。
监护仪上才稳定了一点的指标急转直下,甚至比先前的还要糟糕。
精神上的痛楚,以最直接的方式转移给了身体,化作向外界求救的讯息。
从脑海深处的帷幔中间,裴云洲极力分辨那幕画面,直到看见了一个隐约的影子。
他看见了自己,和另外一个少年。
是他吗,是自己在孤儿院时遇见的少年吗?
裴云洲不确定地想着,想要再想起更多。
昏昏沉沉中,裴云洲艰难地看见了遍地的鸢尾花。
并不是自花盆中生长而出的,而是扎根在土里的鸢尾花,颜色各异,芬芳扑鼻。
而站在花丛中的也不是自己。
是那个少年。
记忆的片段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但也无需再继续下去了——
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凝结,原来,就连他那样喜爱的鸢尾花,也不过是自己的错觉,是早就出了问题的大脑给自己编织的记忆和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