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桓猗这般历来喜欢活跃气氛的臣子,此刻也无心废话,只一味埋头苦吃,香!
前年,秦国的第一批土豆,乃是身处信任危机的李斯、被君王托以重任后心惊肉跳种出来的,是以,土豆被他视为李氏幸运之果。
今日摆满食盘的数十道小份菜肴中,他最爱吃的自然是土豆块与土豆丝。
李牧则默默从自己的食盘中,夹起一块红烧羊蹄筋放入嘴中,只觉入口弹滑,齿间霎时溢满味美鲜香——北地与中原不同,虽严重缺乏葵葱之菜,但最不缺的便是牛羊马匹,他驻守雁门代郡之时,隔三差五便会命伙夫烹牛宰羊为将士们改善伙食。
但是,吃了眼前这羊蹄筋,他才知晓世间真正的美味羊肉是何等滋味,相比之下,往日的白水炖煮羊肉简直是暴殄天物!
如此一来,宴会中不可少的酒过三巡、中场娱乐、卿大夫节食节饮等礼节,竟被众人心照不宣地齐齐忽略了——他们也想举杯与君王同僚互祝,但这面前的食物,再不吃就凉了哇!
不浪费食物,是每一位秦国人的必备美德嘛!
殿中唯一严格遵循周礼的嬴政,正笑眯眯看向吃得津津有味的众人,他们今日越喜爱这筵席中以铁锅菜籽油烹制的食物,往后,国库便能因铁锅、锅铲、植物油挣到越多银钱,如此皆大欢喜之宴,他自能纵容臣子们沉迷美食、忘了给他敬酒。
只剩些微咀嚼吞咽声的殿中,直到众人陆续吃撑放下筷箸,才重新响起了窃窃交谈声,素日宴会之时,他们多少会剩些食物的食盘之中,今日几乎皆已光盘。
而与五黑一同起早贪黑、在少府为秦国折腾出许多新发明的美食家张苍,中途早已吃光一盘,悄悄召来宫人为他再添了些菜。
他边享受地眯起眼睛,边跟身旁的五黑嘀咕着,“待我等设法将炉温调至更高,便能为秦国打造出更薄的精铁之锅,届时,这铁锅受热更匀净,菜籽油与食物所承之火力更足,想必炒出的菜还能更美味几分啊,啧啧,若知晓来了秦国有这等美食享受,我合该当年一出稷下学宫便来的...”
向来节俭的五黑,早已将面前的食物吃得一粒不剩,除了八角这等实在无法下咽之物,连当做调料的蒜苗与辣椒,他都没舍得丢弃,纵便这会儿正被辣椒辣得猛灌宫人新斟上的柘浆,下一回,他仍会选择将它吃下肚。
节约粮食、克勤克俭,是刻在墨家弟子血液里的烙印,无论是食用糙米粥、葵韭葱还是美味珍馐,他们从不会挑剔,也从不会浪费一粒。
他被辣得出了满头大汗,眼下掏出麻布帕擦了擦面颊,镇定地笑着答道,“是也,若能造出更薄之铁锅,便能省下不少火力,我等需尽快找出提高炉温之法...再有,今日我为学室弟子讲学之时,有人提出一个疑问:眼下油菜籽需反复压榨三四遍,方能将籽中之脂油稍稍榨干,但若能将油菜籽炒过后榨油,每石能榨出之油是否更多...”
张苍闻言眼睛一亮,脑海中闪现两种榨油方法的差别,不由猛地放下筷箸,起身击案道,“此法决然可行,此人言之有理!我等既有铁锅,不妨即刻前去一试!”
他这等天才人物,自幼家境优渥,又饱受长辈宠爱,从未吃过生活的苦头,行事向来是不拘一格的。
相比之下,倒是同样兴奋的五黑,从突然变得安静的环境中,快速意识到他们此刻并不在工坊,而是在王宫之中,忙一把将高大白胖的张苍重新扯回椅上坐下。
但满脑子想着立刻试验熟榨之法、该将油菜籽炒至半熟再榨还是全熟的张苍,既听不到五黑的劝阻,也听不到大臣们的询问,此刻,外界在他眼中是被彻底放空了的,他只执意挣扎着要走。
在大臣们诧异的目光中,终于,一道清朗有力的声音,由远及近传进了张苍耳中,“爱卿这是要去何处?”
张苍这才如梦初醒般被惊醒,待回过神来一看,好嘛,自己已挪步到了案桌外,五黑正牢牢抓着他的右臂,长公子正抱着九公子站在一旁惊讶地看着他...
而身姿伟岸的君王正悠闲地站在他身前,巧妙地挡住他前往殿外的路,眼中含着星星点点的笑意看着他。
迎着君王戏谑的目光,张苍的脸顿时唰地一红,自己竟在这大殿之上犯了病,早知如此,今日便不来了!
他之所以经常躲着不肯面君,时常托五黑将新物什送进宫,正是因为这“病症”。
五岁那年一个的清晨,他在祖父的书房之中观看算筹古书之时,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算筹横七竖八摆满一室的屋子,他第一回 见到这么算筹,便开心地捡起那些算筹演算起来,过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当他从屋子里走出来时,却发现他的祖父祖母与父母正围着他哭喊不已。
在他们的哭喊声中,他才知晓,自己已经在书房中发呆了整整半日时辰。
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这样的事情不时会再次发生,家人找来巫师驱邪亦无济于事,正因如此,张氏之人皆知他比族中所有人都聪明,却是万万不能招惹的,因为他有“疾”在身。
先前韩非初到阳武郡,找族长张负借人之时,张负不敢擅自替张苍应下,正是怕惹他发病。
此刻,知晓此事再遮掩不下去的张苍,急忙手忙脚乱解释了一番幼年之疾、与方才自己所想之事,又一再承诺此病症绝不会影响他在少府的公子,五黑亦连声为他力证,称张苍接连数日昼夜颠倒指挥匠人操作榨油机,定是太累才会失了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