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愣了愣:“不是……我就想问问你好点了吗?”
是做饭小张的声音。
邢者赶紧换了副表情:“哦,是小张啊……对不起,我没当是你。我好多了,测了转阴了才来的。”
“那你手怎么样了?我听他们说你烫伤了。”
“没事儿,本来就不严重,别听他们瞎说——你怎么样?这波没传染到你吧?”
“没。我本来也想去看看你的,但我想着我没阳过,怕去了反倒给你添乱……”
“这没必要。”邢者笑笑地,“我一个人没问题的,生着病还要招呼客人才是真麻烦呢,你没来就对了。”
小张的声音分明高兴了些:“那,邢师傅你吃早饭了没?我包了点蛋黄烧卖,要不……”
“不用了,我今天自己买了早饭。谢谢啊。”邢者说着晃了晃手上的塑料袋,里面是还透着热气的鱼香肉丝包子。
*
小张是张婶的女儿。张婶在快活林做了多年的保洁了,女儿职高毕业后,便把女儿也带了过来,负责快活林的伙食。
是个勤劳手巧又心善的姑娘。
邢者刚来时有时上钟到半夜12点,第二天一早起不来,就早饭也不吃火急火燎地往快活林赶。
那时候小张见他没时间吃早饭,就总给他带点生煎、包子什么的,让他一度以为快活林是管早饭的,还想着这店长还挺好。
直到最近听人起哄才知道这顿早饭其实是他的专属,平时打饭时他餐盘里的荤菜菜量也比其他人多,就连店长似乎也有点想撮合他和小张的意思。
店长是这么说的——
“小邢我跟你讲啊,小张这女孩是真不错,你看她给你带了这么久早饭都没叫你知道,这就是那种愿意默默对人好、愿意为人付出的。”
“咱鹅镇你也知道,有些小丫头呢,她也不是坏,她就是有点虎,我看那种就跟你不合适。你性格平妥老实,就适合找这种温温柔柔的。”
“你发现没,她这种温柔还不是娇气,她一点儿都不娇气。就做饭那大铁锅,那颠起勺来一点儿不含糊,男的都难能吃这个苦,她能吃下去,你说这能是一般小姑娘吗?这才是正常居家过日子的人呢!”
“啧,我跟你说话呢你往心里去没有啊?挺大个小伙子咋不知道着急呢?机会在眼前就要把握懂不懂?我帮你打听过了,小张对你是有点意思的,也不嫌弃你——主要你平时有点什么事儿基本都能自己干,也算不上拖累。再看家庭,也算门当户对的,你家可能还稍微好一点,这样就刚刚好!”
邢者一边给推拿床换床单,一边敷衍:“我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呢,我急什么。”
“你这孩子,你以为一到法定结婚年龄,那老婆就能从天上掉下来了?咱店里老光棍难道还少吗?那都是没遇上的!你别以为人小张是嫁不出去了就守着你了,她要是想结,那分分钟就能领证!你是运气好的,年纪轻轻就遇上了,不赶紧抓住机会你在想什么呢!”
邢者听得头痛,把手上的枕套往推拿床上一撂:“店长,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光问这个问那个的,你有没有问过张婶的意见?”
“你张婶嘛!”店长心虚地拍了下大腿,“你张婶能有什么意见啦,每天都在眼皮子底下的,她最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这小夫妻过日子嘛,最重要的是夫妻俩自己好,只要你俩看对眼了我跟你说,她的意见那不重要的。”
“那要不店长你猜猜看,她为什么老在我上班前用洗洁精拖门口的地?”
店长顿住:“她用洗洁精拖的?”
邢者说:“我的鼻子应该比你灵。”
“嘶——”店长咬着后槽牙吸气,“这毒妇,我一会儿说她去!但是小邢你别为这担心,你跟小张该咋咋地,心里别想太多——我跟你说,生了女儿的最怕啥,不就怕女儿嫁不出去吗?你张婶后面肯定也能想通,结婚过日子嘛跟谁结不是结呢?”
*
所以邢者后来确实是跟小张该咋咋地。
他拒绝了小张给他带的早餐,至于餐盒里的那些荤菜,小张要多给,他总不能给倒回去。
这次因为程舟的缘故他被人起哄,对于小张来说其实面子上挺难看的,毕竟快活林人尽皆知小张喜欢他。
那么时隔多日突然又给他带烧卖,本质上就是一种试探,想搞明白邢者到底是怎么想的。
邢者也很干脆地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意思,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吃这蛋黄烧卖。
虽然也不是没想过这个结果,但小张还是因此怔住几秒,然后语气还算正常道:“哦,那也行,那我、那我分给大伙儿吃去。”
说到最后,其实哭腔已经出来了。
邢者也因此怔住:“小、小张,你怎么……”
小张眼泪不停地掉着,那时她说了句话,让邢者心里一空。
她说:“我就连个盲人也配不上?”
*
邢者其实没法怪小张什么,他很能理解一个女孩被人拒绝了,崩溃大哭时可能口不择言。
但这话说得实在太真实了,让他措手不及。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承认,我承认她长得是好看,但我也不丑啊。”小张说着话,声音里是止也止不住的哭意,“你不知道,你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看不见她平时穿的都是些什么衣服,那都是我们学校里最不学习的那些混子才穿的。你要是,你要是能看见,你还未必会喜欢她那样的呢!”
推拿室门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邢者已经能听见同事们的窃窃私语声,过多的声源让他非常想躲起来。
但小张可能都没意识到,她还在一抽一抽地哭泣着:“你就、你就听她说那些话,你以为她是真喜欢你,但我告诉你邢者,她最后可未必会踏踏实实跟着你呢!”
即便说着这样的话,小张的声音还是软绵绵的:“她、她在酒吧上班,平时进来出去的全是那些喝醉酒的男的。人都说她跟酒吧老板有一腿,跟这个客人那个客人的也有一腿,道北那个没结婚的老王一进去就是一整夜不出来。你就跟她好吧,就怕最后被人骗了还不知道呢!”
再一转头,看到门口探的全是脑袋,小姑娘彻底绷不住了:“干嘛!看什么看!走开!”
然后是小张冲出门的声音,小张哭泣的呜呜声,大家安慰小张的声音,以及店长跑进来的声音:“小邢你怎么回事儿,你怎么跟她说的?”
邢者早已打开了闷葫芦模式,现在不管谁跟他说什么,他都不可能张一下嘴的。
“哎呀,你就作吧!”店长拍一下自己的大腿,然后也跑出去,加入到安慰小张的行列中。
邢者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反正一时间没人敢上前和他说话,他就兀自坐了一会儿,然后打开手上已经冷掉的鱼香肉丝包子,狠狠地咬下去。
*
那天中午,快活林的技师们吃的是外卖。
第二天中午,饭菜的味道就已经变了,说明厨子换人了。
味道还是不差,但邢者永远地失去了多吃肉的待遇。
店长这天没跟他打招呼,估计是觉得他太不上路子;其他技师也低气压,熟悉的同事辞职总是件让人难过的事。
唯一心情不错的是张婶,她还特意来给邢者道了个歉:“哎呀这丫头啊都被我给惯坏了,小邢你啥事儿别往心里去哦!昨天回去我也说她了,这都八字没一撇的事,就她在这嚷嚷嚷嚷的,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啊!”
邢者还是摆昨天的那个脸色,一个字也没说。
张婶就在他身边绕着:“我家小张呢,性子是烈了一点,但她人不坏的呀。她不跟那些势利眼似的,看家境看条件看这看那,她就只看自己喜欢不喜欢。虽然说学习不好、学历不高嘛,但好在从来也没学坏,没去过什么不三不四的地方,也不是那种会乱来的小姑娘。但是怎么说呢,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吧,有人喜欢这样的,有人呢,就喜欢那样的,这也都正常。”
她说着说着抬高了音量:“其实街坊邻居看我们家小张是本分人,也都张罗着给她介绍的,是她心气儿高,非要自己找。但有时候吧,自由恋爱还真不如相亲的——你说她年纪轻轻知什么轻重?还是得过来人看好的才靠谱。早前就有个家里开超市的小伙子,人家想介绍给她,她死活不去见,这下好了呀,因祸得福愿意去见见了,我看这就比什么都强……”
听着张婶在推拿室里啰里啰唆,刚转阴回来的小周也不敢进去,在大堂转悠着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打听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小声说话,生怕邢者能听见:“那要这样说的话,我觉得小张也挺没必要的啊。这只是那个女的说她喜欢邢者而已,邢者又没说喜欢那个女的,非闹成这样干嘛?”
“这你就不懂了吧。”同事神神秘秘的,“据我观察啊,从邢者不让小张再带早饭开始,小张心情就一直不咋地,多半是知道邢者对她没意思了。昨天呢就是到达了一个爆发点,就是本来可能还觉得有点希望,然后昨天这个希望,嘭,没了。”
小周眉毛拧成一团:“怎么就没了呢?”
“那你说的,人家两人也算黏糊过一阵子,有些小暗号彼此是能听得懂的。”同事说,“我算是整明白了,这蛋黄烧卖它就不是蛋黄烧卖,鱼香肉丝它也不是鱼香肉丝。这蛋黄烧卖,它是少女的心意,而鱼香肉丝,它是……熟女的包子。”
小周被瘆得浑身难受,赶紧把他推远点:“怎么叫你说得这么猥琐呢,是你说的那么回事儿吗?我看邢者不像那种人啊。”
“他还不信——来来来,咱俩都住他隔壁,你说,那天早上咱听见啥了?”同事拉来室友作证。
室友指天发誓:“就你发烧刚走的那天早上,我俩在隔壁听见的——我脱,不,我脱,这样吧,我现在脱,我脱完你心里踏实。好家伙,可得劲了。”
*
鹅镇是个很有意思的小镇,人与人之间关系密切,任意两人之间,都可能有着意想不到的联系、关系、恩怨情仇。
人们很难想到那个被初中生狂热追捧的女调酒师,和学校里凶神恶煞一板一眼的班主任,竟是情比金坚的死党;班主任在校门口买水果时碰上的喜气洋洋的摊主,就是快活林前厨娘小张的相亲对象;开始在鹅林初中门口和男友一起经营水果超市的小张姐姐,曾明里暗里地喜欢过快活林的技师邢师傅;而愈发沉默寡言的小邢师傅,心里则住着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女调酒师。
可能是看邢者状态不对,店长意识到这事儿其实也不能怪他,很快就开始安抚他的情绪:“唉,我知道,感情这个事儿嘛它不能强求,但你也要理解我,我真是一番苦心。关键我是真没想到你能这么坚决……你小子能说句话吗?”
邢者连着两天一句话没说,张嘴都觉得自己声音变了:“说什么啊……”
他这两天是挺低沉的,脑子里想了很多事。
他还是觉得世界很美好,人性很纯真——不在乎他的缺陷,勇敢向他示好的女孩;一心为女儿好,着急维护女儿尊严的母亲;真心为员工着想,想要搭桥牵线的店长。明明每个人都这么好,可事情最后还是一团糟,这样的认知让他有些灰心。
他甚至有在反思是不是真是自己有问题,是不是他哪里做得不对,才会让事情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除此以外,那句“我就连个盲人也配不上”也扎穿了他的心。
其实邢者知道,小张这话是自嘲自扁,大概是没想到邢者作为全盲真的会拒绝一个明眼人——实际上就连视弱找对象,都会尽量不找全盲的。
但是这话在邢者听来却是另外一种意味,它包含明眼人高人一等的态度,是明眼人对视障的轻视,好像视障就没资格拒绝明眼人一样。
邢者会想起,在盲人学校时同学跟他说过,想快乐就尽量少跟明眼人打交道。
他原本不是很明白,因为他收获了很多来自明眼人的帮助,就算他已经属于最能自立的那类视障者了,出门在外却仍有许多需要求助明眼人的场景。
现在他知道了,所谓的“少和明眼人来往”,指的是更深入的来往——做朋友或是做恋人,交谈或是交心。
因为哪怕是这个愿意和他交往甚至结婚的女孩,私心里都会把他看作是可怜可悲的生物,带着悲悯的心态自上而下地看他,最高的褒扬不外乎勇敢和坚强。
如果在和明眼人的交往中总能或多或少地感受到这种俯视,那邢者觉得确实还是少接触的好。
如果说还有什么导致他的情绪持续低落,那就是小张口中关于程舟的描述。
此前邢者也时常听见关于程舟的各种传言,但他从来也没当回事过,说到底是觉得和自己无关。
但这次不一样了,在小张说那些话的时候,他是有愤怒的。可他能说什么呢?人家都为他哭成那样了,他要是再出言维护程舟,只会让事情更加无法收场。
而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维护,他大致知道程舟穿衣大胆,也知道程舟在酒吧工作,但后面的那些……他第一反应当然是不相信的。
可要命的是他对小张的人品也是信任的,他知道小张就算再生气,也绝不会拿这种事乱说。
于是就越发心烦意乱。
他昨夜几乎没睡,纠结着人间的凉薄、人类的等级和人心的复杂,几次点开和程舟的聊天界面,想了想却又关上——这种事直接问她的话,应该会被永久拉黑吧?
到了被店长找谈话的这会儿,他已经想累了,也想开了。
程舟毕竟也是明眼人,既然打定主意少和明眼人来往,那就不要再纠结这些了,不管程舟是个怎样的人,横竖都轮不到他来管。
至于喜欢——世上的喜欢可多着呢,爱而不得很正常,小张能受着,他怎么就不能受着?
这些想法很清晰,但过于复杂了,光是想清楚就已经耗尽了邢者的力气,到了表达时终究只能化作一声有气无力的“说什么啊”。
店长还在喋喋不休,说着什么“你得说话,你得开阔,你得心情愉悦……”
邢者心不在焉地听着,感受到手机的震动,便随手点开了消息。
机械音飞速播报道:【程舟:明天有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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