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战前当然编有水军,但第二次淮南会战开启后,不足以与虏兵水师抗衡,就陆续南撤,与建邺水师会合,之后又与建邺水师一同覆灭。
现在赤扈人退到淮河以北了,寿春当然可以重新组建水军,但倘若明年春后诸路大军就要渡淮作战,韩时良想要重新编练水军,显然就赶不上趟。
“你能想明白这点就好,”周鹤说道,“夜宴之时,你找到机会,就当众提出渡淮之事来……”
“虽说人还没有到齐,但今日夜宴之上,也算得上公卿云集,孩儿位卑言轻,站出来说这事合适吗?”周良恭不解的问道,“真要投其所好,不应该父亲直接说这事,更合平凉公的心意?”
“先帝在襄阳登基,我就在这个位子上了,时间也太久了,平凉公未必喜欢啊,我得知情识趣啊!”周鹤幽幽叹道。
“平凉公更希望王番相公顶替父亲居正相之位?”周良恭问道。
“也未必是王番,平凉公总是要避点嫌的;我估摸着应该是顾藩,”周鹤说道,“顾藩之前去淮东,就是无意跟高纯年争副相之位,也有些看不上副相之位。其志素来高远,只是陛下刚刚登基之时,他不想在杨汪二人面前表现得太急切,反倒叫我与高纯年有机会继续留任。此次能全歼淠口虏兵,淮东出力甚多,不管顾藩是不是受邓珪裹胁,但他已经投桃,京襄应该会报之以李。我该告老了……”
“孩儿明白了。”周良恭说道。
周良恭细想也对,即便朝堂之上形势几番扭转,他父亲也并没有出力太多,更多是顺势而为,京襄未必就愿意承情,也无需承情——特别是顾藩投向京襄后,京襄无论是精兵强将,还是朝堂之上,都已经占据绝对的优势,多他父亲一人不多,少他父亲一人不少。
哪怕是附庸于京襄,有着统摄朝政大义名分的左相,即正相之位,不知道暗地底有多少人盯着。他父亲与京襄并无过深的交情,抵御胡虏也没有特别大的建树,真要赖住左相之位不放,不知道会有多少明枪暗箭射来。
更何况他父亲根本就未必是京襄属意之人。
既然父亲已萌生退意,那叫他在夜宴上当众提出渡淮之事,周良恭也明白父亲用心良苦……
……
……
荆州水师杀入淮河之后,邓珪就率伤亡颇大的淮东水营留守洪泽浦,这次也是先派战船前往楚州接上顾藩,于濠州境内登岸,会同率部驻守芍陂以北的刘衍、杨祁业,一路西进,将晚时赶到涧沟镇大营。
此时荆湖北路制置安抚使孔昌裕以及荆北兵马都部署高峻堂等人也已经赶到涧沟镇大营——史轸、程伦英以及徐武碛也从信阳借道,赶到涧沟镇,与徐怀见面。
宴厅之上,周鹤作为左相,与徐怀高居堂中,汪伯潜、韩时良、刘衍、顾藩、魏楚钧、孔昌裕、邓珪、杨祁业、萧燕菡、董成、徐武碛、史轸、徐武江、韩圭、高峻堂、葛钰、罗望、刘师望、袁久梁、撒鲁合等将臣依次列坐两侧。
周良恭虽说亦得封侯,但这是他作为周鹤长子荫恩所得,个人并未建功立业,因此被安排坐在罗望、刘师望、袁久梁之间,心里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他打量宴厅之上,暗感能决定朝堂,或者说大越命运的权柄将臣,除了少数几个,差不多都齐聚于此。而京襄今夜即便没有一个嫡系统兵大将参与酒宴,宴厅之上京襄系或者说已经公开或半公开站到京襄系这一边的人物,已经占据绝对优势了。
看到这一幕,待酒过三巡之后,周良恭更是信心十足地站出来,举杯向徐怀献酒,振声说道:“虏兵此番南侵,大兵渡淮南下之余,诡计多端,竟以水师奔袭京畿,先帝苦心数年所经营之建邺水师毁于一旦,京师震惶、天下震惶。然大越得平凉公,何其幸哉,天下臣民也皆寄望平凉公力挽狂澜。平凉公不顾个身安危,孤舟远渡,军心自安,而虏师自危,被迫退兵江北,转瞬又遭枫沙湖之惨败,虏兵仓皇再撤,却未想平凉公用兵如神,斩断其尾——我等得以融融饮酒,而胡虏含恨饮泪,全赖平凉公雄才大略,请平凉公受良恭一拜。”
“良恭客气。”好话总是悦耳的,徐怀笑着与周良恭遥饮一杯。
“却有一点,良恭觉得平凉公做得不够妥善,还请平凉公恕良恭狂言不羁……”周良恭说道。
“我有所做得不够妥善?”徐怀不解问道。
“江淮既安,然河淮黎庶犹在胡虏铁蹄之下苦苦挣扎,无时无刻不盼平凉公率王师渡淮北上。然而既灭南岸虏兵已有半月,平凉公却迟迟未提渡淮之事,良恭以为平凉公这事做得不够妥善。”周良恭说道。
听周良恭这么说,席间很多人都大感意外,韩圭低声与史轸、徐武碛耳语:“周家父子还真是妙人呢!”
第一百八十四章 渡淮
这半个月来,大多数将吏都还沉浸在斩获淠口大捷的喜悦之中,包括诸路勤王兵马的统兵将吏也是如此。
不管他们以往对京襄所推行的新政,对出身低微、行事又不拘一格的京襄众人有着怎样的不爽,有多看不顺眼,但谁都无法否认这次还是徐怀率领京襄众人站出来,挽救了大越的亡国灭族之危。
汴梁沦陷时,很多人还没有从泱泱上国的幻梦彻底惊醒过来,还以为那只是一次偶然的历史性失误,还抱有赤扈人乃蛮夷之邦,地瘠人微不足以鲸吞天下,在中原劫掠一番就会撤兵而去的幻想。
然而这些年过去,看到河洛、河淮、陕西等地的反抗相继被平灭,看到赤扈人在中原成立一座座兵马总管府、都总管府建立军政统治秩序,看到大越费尽心机,才勉强在秦岭-淮河建立起相对稳固的防线,绝大部分人都意识到赤扈人的强大。
这一次建邺水师覆灭,令赤扈铁骑视长江天堑如无物,大越两次迁都的京畿之地,在赤扈铁骑面前再次有如无人之境,江淮荆湖等地的将臣士绅这一刻对亡国灭族危机的感受,才真正深刻起来。
徐怀率领京襄众人再次力挽狂澜,不仅使大越从亡国灭族的巨大危机摆脱出来,甚至还令世人看到彻底守住淮河一线的希望,这种危机感得以解除,如何不令人如释重负、欣喜若狂?
不过,至少到这一刻,大部分将吏还沉浸在淠口大捷的喜悦中,还没有多少人去想渡淮这个问题,但周良恭在夜宴上提及渡淮,席间惊愕者有之,不解者有之,但也有不少将领听了,却是热血沸腾。
是啊,为什么不趁热打铁、乘胜追击,渡淮继续揪住士气低迷的虏兵痛殴呢?
之前强攻淠口虏营,诸路勤王兵马虽然也有机会杀入虏营缴获首级,但基本上以都将、队率统兵,首级功也都记到基层武吏及兵卒头上,营指挥使以上的中高级军将都还没有机会建功立业呢。
胆气就是这么一回事,以往看虏兵凶神恶煞,畏之如虎,但看到虏兵有如牲口一般被杀戮,就眼馋起那一颗颗可以换作田宅、换作真金白银,乃至平步青云的首级军功来了。
至于钱粮够不够,地方上还能不能承受更多压榨,需不需要进行适当的休生养息,当世武将还真很少有去考虑的。
“周侯所言甚是,军中当议渡淮之事!”也不用刻意安排,当即就有人站出来附和周良恭说道。
“这确实是本公有欠考虑,但今日诸公远道而来,车马劳顿,此时当以酒洗刷疲惫,明日再议渡淮之事不迟。”徐怀很虚怀若谷的接受周良恭等人的“批评”,举杯邀众人同饮。
顾藩、邓珪、刘衍、孔昌裕、杨祁业等人都是午后才赶到涧沟镇大营,很多事情都没有事前沟通,徐怀也无意这么仓促就谈论这事,邀请大家尽情畅饮,将烦心事留待明日再作考虑。
不过,周良恭抛出引子,徐怀即便岔开话题,想众人不仔细思量也不可能。
酒宴过后,诸将臣皆往驿馆休息。
邓珪除了当年曾在剿平桐柏山匪乱时与楚山众人并肩作战过外,后来还是在守御巩义期间,强袭清泉沟一战时,与徐怀表露过心迹。
不过,当时徐怀也不清楚局势会如何发展,只是要邓珪耐心辅佐当时还是景王的建继帝匡扶社稷、抵御胡虏南侵。
之后除了暗中保持联系外,邓珪与京襄(楚山)一直保持距离,晃眼间这些年过去,邓珪这次才算是公开回归到京襄(楚山)麾下。
酒宴过后,邓珪也没有急着回驿馆休息,徐怀将他挽回在行辕说话。
行辕后宅花厅之内,除了史轸、徐武碛、徐武江、刘师望、韩圭、董成、萧燕菡、撒鲁合等人外,主持军务没有参加夜宴的范宗奇、张雄山、王峻、乌敕海、史琥、姜平等将也都脱身过来与邓珪见面。
将众人送往驿馆区安顿之后,郑屠拉着朱桐赶回行辕,看到邓珪也是一顿激动,说道:
“我就知道邓郎君是性情中人,怎么可能轻易忘却当年携手诛匪之情?我这些年在背后说过你不少怪话,但这只能怨使君瞒我们好紧,这些年半点口风都没有漏,邓郎君你可不能怨我。”
“你倒好,轻飘飘就把自己撇干净了?”徐怀笑道,“邓侯在涧沟镇还会住上几日,罚你每日在邓侯面前先饮三杯,这事才能揭过。”
“当罚,当罚,只要使君不怕我醉酒误事就行,”郑屠热切的坐到邓珪身边,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在想啊,老潘、鸦爷、陈将军他们都识得使君的好、识得使君的妙,邓郎君怎么可能是眼拙之人嘛?看来我的感觉还是对的……”
与众人热切寒暄过,邓珪将话题转到周良恭提及的渡淮之事上,问道:“就目前而言,京襄有多大的把握在淮河以北站住脚,还是说使君另有打算?”
“除了这次军议,以及要求魏楚钧将五路度支使司行辕北迁涧沟镇外,我也没有其他表示,但周鹤与韩时良都猜到我有渡淮之意,这世间还真是不缺聪明人啊,”徐怀轻轻叹道,“渡淮终究要渡的,而且当下士气可用,我也不想轻易放诸路勤王兵马回去,但最关键的还是要说服韩时良、葛钰让出寿春,我希望是刘衍或杨祁业来坐镇寿春,以使侧榻无后顾之忧……”
从战略防御到战略反攻的转变,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或者说漫长。
京襄据汝蔡抵挡住赤扈人从中路发起的进攻,以及这次获得第二次淮南大捷,看上去战果不是特别的明显,甚至大越累积伤亡也大,更不要说战争的消耗,但赤扈人在河淮一带的战争潜力,也被严重削弱。
较为关键的一点,就是京襄在第二次淮南会战中粮秣消耗极为有限不说,甚至在军事实力上得到进一步加强,具备了展开局部反攻的条件。
考虑到补给线以及京襄精锐兵马进攻的便利性,徐怀当然希望是将蔡州作为前进基地,集结大军发起反攻。
然而这除了需要解除汝颍之间的洪泛水灾之外,同时需要淮西作为稳定可靠的侧翼,为中路发起的反攻给予坚定的支持、支撑;必要时,还需要淮西兵马渡过淮河,占据北岸的颍上、下蔡等城,兵锋直指北面的涡阳、阜阳等地,牵制住一部分虏兵。
而占据淮河北岸的颍上、下蔡等城之后,还可以调两江、两浙等地的地方兵马过来参与轮戍,可以进一步缓解兵力的欠缺。
不过,潜邸系所掌控的淮西,很显然不是徐怀所希望看到的,也是放心不下的。
倘若潜邸系再与虏兵暗中媾和,到时候将直接威胁到京襄反攻兵马的侧翼安危。
此外,靖胜军以及邓珪所部将卒的积极性需要进一步激发起来,要想从根本上解除将卒以往受歧视、压制的遗留问题,对立下军功之将卒,还是进行授田最为直接有效。
虽说绍隆帝继位之后,驻戍分置解决了随军家属致使军营过于庞大、臃肿等问题,但数十万军眷迁往建邺、江东、浙东等地进行安置,主要还是集中居住于建造的一座座军寨之中,并没能从地方获得足够的田地进行耕种,平时主要依赖将卒所得的兵饷维持生计。
军属即便能从当地租种一些田地,但除了忍受高额佃租的盘剥外,也存在跟地方佃户争耕的矛盾。
徐怀暂时并不想过深的触及江浙、荆湖等地的田制,但经历两次大规模会战后的淮西,人口损失严重,有大量的无主之田可以征为官有,从根本上解除宣武军、骁胜军以及靖胜军将卒的授田难题。
仅仅光州四县,人口可以说损失殆尽了,仅光州四县就有五六百万亩田地可以直接用于授田。而此役过后,也不用再担心虏兵会有侵入淮河以南的可能。
所以说,真正要展开反攻,首先要解决的乃是淮西的换驻。
“倘若潜邸一系不愿让出淮西,使君就打算直接从寿春、霍邱等地渡淮,进攻盘踞下蔡、颍上之敌?”邓珪问道。
徐怀点点头,说道:“寿春守军,有功于社稷,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愿如此……”
他并不确定潜邸系一定会让步,但倘若潜邸系坚持不将寿春兵马换驻到他地,那他目前也只能直接调寿春守军,与靖胜军、骁胜军以及淮东军(右宣武军)一起渡淮,在明年春季,在淮河以北的下蔡、颍水以及阜阳、涡阳之间,与东路虏兵进行会战。
到时候会不会因此产生过大的伤亡,以及粮秣军械的消耗会不会超乎预料,也就不是徐怀特别关心的事情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军议
“这竖子是逼我们让出寿春!是可忍,孰不可忍?”
酒宴过后,潜邸系将吏于枢密使汪伯潜的住处齐聚一堂。
倘若说他们午后还仅仅是没有根据的猜测,但刚刚在酒宴上听周鹤之子周良恭当众提及渡淮之事,而京襄众人皆一脸淡然平静,基本上可以坐实京襄确有此想。
这次淮南会战,寿春再次被围逾一年之久。
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寿春依托修筑得坚厚异常的两重城墙进行防御,也在城墙内外修造内外壕、羊马墙等多重防御,但赤扈人不仅在城墙之前架起两百多座重型投石机夜以继日的轰砸,还驱使投降的归德军以及附近州县的降军,夜以继日的附城强攻,还将一具具腐烂的人畜尸体投掷进城诱发疫病。
虽说最终咬牙坚守下来,但寿春城皆是残垣断壁不说,军民伤亡也极其惨重。
之后寿春守军又不得不接受徐怀的调动,派遣上万军民参与淠口营垒壕沟的修筑、挖掘,还参与对淠口虏营的强攻。
寿春精锐战兵从战前五万有余,由于战死、重残及疫病,已经下降到不足三万,亟待休整补充。
倘若不进行充分的休整,明年春后就要跟随靖胜军、骁胜军及宣武军大规模渡淮参与反攻作战,葛钰难以想象他们手下能有多少兵卒咬牙支撑下来。
而寿春水军损失殆尽,他们直接从寿春渡淮进入下蔡与颍上之间的区域作战,谁敢相信信阳水军及淮东水营就一定不会故意放虏兵水师战船从两侧的颍口、涡水杀出,切断他们的退路?
到这一刻,魏楚钧、葛钰他们已不难猜出,周良恭在宴席上提渡淮之事,就是替京襄张目,逼迫他们将雄峙淮水中游的重镇寿春让出来。
韩时良坐在灯前,脸色阴沉的没有吭声,但随行将吏认为他们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不说论功行赏了,却不想京襄竟然与周鹤父子勾结,千方百计想逼迫他们让出寿春,可谓手段卑劣、无所不用其极。
都不用魏楚钧、葛钰鼓动,他们也是一个个义愤填膺,恨不得现在就闯去找徐怀理论。
“好啦,军议还没有开始,现在只是周良恭一个不值一提的人物站出来鼓噪,你们有什么理由去闯行辕?一点规矩都不讲了?”韩时良脸色难看的喝斥道,“一切且待明日军议再说……”
……
……
徐怀以提举天下兵马勤王招讨使的名义,如此兴师动众的举办如此规格的军议,当然不可能一天就结束掉,也不可能第一天就正式将渡淮之事拿到台面上进行讨论,而是先对第二次淮南会战进行总结。
建邺水师的覆灭以及合肥等城的失守,朝中的谏官早已磨刀霍霍,还轮不到徐怀在军议上指手画脚。
不过,淮南会战所取得的战功、战绩,都要上奏表为诸将卒请功行赏,有关战功、战绩的统计、总结,历来都是战后收尾工作的重中之重。
这次淮南会战又涉及诸路兵马协同作战,结功、战绩统计得合不合理、有没有缺漏,自然不能是京襄一家说了算。
以往这些都是枢密院的工作,但徐怀这次却先要在军议上公布初步统计的战果,要求诸路将臣进行充分讨论。
在大家形成共识之后,徐怀会直接以提举天下兵马勤王招讨使的名义上奏表请功。
谁能说他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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