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防止将帅擅权,大越对禁军的调度权、统兵官任命权向来是严格分开的。
在大越的中枢机构设置上,掌握禁军统兵权的是殿前司,营指挥使、将都虞候、都指挥使等武将任命、升转,由殿前司执掌。
而执掌军机的枢密院则负责包括禁军在内的军队调动、战场指挥,主要任用士臣;而兵部则沦落为枢密院的辅助机构。
也就是说,陈子箫得郭仲熊任命出任草城寨巡检使,对驻守草城寨的禁厢军以及乡兵有节制、调度之权,但草城寨五百禁军将卒的统兵官却另有其人,非是郭仲熊能直接任命的。
厢军作为诸州常备军,武备废驰、兵甲不全,没有什么战斗力,通常都是当苦役劳工使用,统兵官的任命才会放到路州各兵马都监司;作为三衙之二的侍卫亲军马军司以及侍卫亲军步军司除了直接掌握京畿地区的厢军外,对各州的常备厢军仅有名义上的统兵权。
郭仲熊兼领岚州兵马都监,才得以直接任命郭君判、潘成虎出任草城寨厢军正副指挥使。
第七章 武技不斗官技
“草城寨禁军指挥使是谁?”
“是天雄军的一员老将解忠,与你父亲还是旧识……”
“哦,是嘛?”徐怀颇为意外,但想想也正常。
大越与契丹人的边境冲突,要比西边党项人和缓得多,长期以来仅有天雄军十将兵马卫戍代岚等地。
十数年前契丹人皇权更迭,新帝萧起淳为巩固帝位、打压异己,从其西京路挑起兵衅,侵入代岚等地,天雄军被打得节节败退。
待靖胜军增援过来后,天雄军才得以喘息重整。
之后近两年时间是靖胜军、天雄军并肩作战,大部分将领彼此相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徐怀不指望解忠这样的天雄军将领还念多少旧谊,但有些渊源,总比完全没有渊源要好得多。
看王禀、卢雄现在心态较为放松,想来也是跟解忠相识的缘故,要不然他们心胸再豁达,身边都是虎视眈眈的虎狼之徒,心情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陈子箫他们不能绕过指挥使解忠直接掌控这边的禁军,对厢军的掌控也很弱,这是好事,但徐怀还是不敢轻视陈子箫等人的手段。
特别是陈子箫这个人,除了那记忆片段所带来的警示外,黄桥寨一役的惊险,更是他不想再去重演。
现在州县秩序还在,禁厢军的调动、监管都比较严密,即便解忠等将吏事事听令,徐怀也不怕陈子箫敢轻举妄动,或明目张胆的做出对王禀不利的事情来。
然而战事一旦发动,即便大越对契丹人用兵顺利,但双方大规模渗透作战,必然会产生很多始料不及的混乱局面,就很难保证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不找机会对他们新仇旧恨一起清算。
到时候他们做手脚以及掩盖恶迹,都要容易得多。
徐怀也不会觉得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这些人在接受招安后,真就变得安分守己,处处奉公守法、以大越为念。
此外,卢雄认为郭仲熊搞这样的动作,将陈子箫等人都调到草城寨,更直接掌控牢管,更像是防备他们在石场搞什么事,苏老常藏身北麓山庄也有这样的感受。
这点也叫徐怀警惕。
他们之前做了很多掩人耳目的事情,就是想着叫蔡铤身边的人误以为他们诸多安排目的,仅仅是保护王禀的人身安全。
而目前看来蔡铤身边的人,对他们的警惕心明显要比想象中强得多。
“郭仲熊此时不会将精力放到石场这边,曾润是个眼高手低的主,比郑恢还有不如,而很难想象蔡铤会将陈子箫这些人当作嫡系使用,”徐怀皱着眉头跟王禀、卢雄说道,“要是卢爷你们的直觉无误,我怀疑蔡铤另派了什么厉害人物过来啊!我与唐盘、心庵过来,就没有打算急着走,王相待会儿便正式跟牢营、巡检司那边打招呼,着唐盘代表监院都管哗闹、懈怠等事,石场这边的事务分派,王相还要进行清理……”
岚州石场仅有一名主官、三名从吏,能做的事情很有限,平时就负责铁镐等工具的补发、劳役人数及石料开采及出库的清点,将台帐做清楚以便仓司及州县核查就好;石场的主要事务还是由牢营、草城寨巡检司直接插手。
不过,石场之内的所有事务,监院都有权插手。
“我也确有此意,你们过来,我更有人手可用。”王禀说道。
……
……
“刺配囚犯皆凶顽难驯,王郎君一定要将巡检司人马驱逐出石场之外?”
王禀将唐盘、徐怀、徐心庵等人招回到岚州石场来,第一件事将他与牢营管营朱孝通请到监院管舍来,竟然是要将巡检司禁军武卒都赶到石场外面去,陈子箫还是颇为意外。
“非是巡检司人马都撤出去,而是禁军武卒撤出去,厢军还要承担石料运输之职。”王禀说道。
“王郎君上任之前,囚徒多次哗闹,司理院兵微将弱,才不得不请调天雄军锐卒协管……”朱孝通三十刚出头,作为牢营管营没有品秩在身,心里还是畏惧王禀,犹犹豫豫的说道。
王禀不觉得九品监当就辱没了自己的身份,坐在桌案肃然说事,有着不容质疑的威严,老眼往陈子箫、朱孝通两人脸上扫过一眼,说道:
“囚徒若无哗闹、暴乱的迹象,牢营及石场之内自有狱卒管束,监院也将有唐盘带人协助监管;若有哗闹,再通知巡检司派禁军武卒过来镇压不迟。倘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你们上禀郭仲熊,相信郭仲熊会告诉你们规矩如此。”
虽然在王禀赴任之前,石场一直都在运转,没有停顿下来,每天都一两百车石料运出加固北面的边墙、坞砦,但主要是通过对刺配囚徒无节制的压榨实现的。
然而石场及牢营存在的问题非常严重。
充当苦役的囚徒个个面黄肌瘦,身体都差不多被压榨得虚弱不堪,在他上任大半个月来,因疫病、过劳而瘐死者便有二十多人。
石场后面的荒坡上,皆是囚坟,其中新坟有近三百座,皆是这段时间以来,为加大石料供给,无限制压榨刺配囚徒苦役所致。
这些新坟绝大多数都是简单的插一块木板子当墓碑,有些墓碑甚至连姓名籍贯都没有写上,坟中之人已成无人知晓的孤魂野鬼。
虽说刺配到岚州者,绝大多数是作奸犯科之徒,但既然他们在当地没有处以极刑,便不算十恶不赦之辈——王禀从地方到中枢,半辈子都在呼吁慎刑,对眼前的一幕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再一个,他并不觉得将巡检司的禁军武卒驱逐到石场外,就会出什么乱子。
徐怀他也有心通过争夺石场的控制权,试探蔡府这次到底派遣何等人物潜来岚州暗中主事以及有何目的,可以说是与王禀不谋而合。
不提王禀以往的威望,哪怕是王禀以此时的石场监当身份,提出这样的要求,陈子箫、朱孝通等人想要反对,也只能请郭仲熊出面。
巡检司原本就不负责石场及牢营内部的戒备,实在石场年后对刺配囚徒压榨太厉害,闹出几次哗变,才临时决定从巡检司调禁军武卒进驻石场的。
王禀决意如此,陈子箫、朱孝通也知道他们没资格跟王禀在这件事上对抗,只能先点头应允下来……
……
……
“这个王老头,这么难搞,将禁军武卒驱逐出石场,对他有什么好处?解忠不是跟卢雄是旧识吗?我之前还担心他们会拉拢解忠,给咱们下绊子呢!”
拦道没成,却叫徐怀羞辱一通,潘成虎心头窝着口,就直接回到草城寨,闷酒一直喝到现在,却不想陈子箫午时被王禀找过去谈事情,竟然是要求禁军武卒从石场撤出来。
“王禀老儿应该知道朱孝通是蔡府门人,跟咱们是一伙的,”郭君判走进巡检司官厅,也万分不解的问道,“将巡检司负责戒备的禁军武卒驱赶到石场外,然而在石场及牢营之内对刺配囚徒进行管束的,还得由朱孝通手下的狱卒负责,看上去有啥区别啊?”
陈子箫窥着客堂外的院子里没有人走动,蹙着眉头,沉声跟郭君判、潘成虎说道:
“区别其实很大——朱孝通是跟我们站一边,但草城寨巡检司以及其他的巡检司,是受州兵马都监司直接管辖,顶头上级就是兼任州兵马都监的郭郎君,而牢营隶属州司理院,顶头上司是司理参军钱择瑞。你们二人作为厢军指挥使,却只能指挥调动草城寨所辖的三百多厢军。牢营狱卒虽然也算是厢军,但州司理院狱却另有厢军指挥使统领他们,牢营的厢军都将成延庆,就是受这个厢军指挥使及朱孝通的双重节制。之前石场与巡检司、牢营合在一起,什么事都掺合到一起商议,我们跟朱孝通统一意见,不要说成延庆这些人会觉得我们人多势众,解忠也不可能硬着头皮跟我们唱反调,王禀还不得事事都受我们牵制?成延庆这些人,看到王禀他们说啥事都不能做主,时间一久就会更生懈怠之心,说不定还会摆脸色给他们看。现在内外分开来,除非发生囚徒哗变等事,要不然草城寨巡检司不能再插手石场内的事务,石场内有什么事情,王禀只需要将朱孝通一人喊过来商议。而朱孝通倘若对王禀的安排有什么不满,他甚至还不能通过曾润找郭仲熊说事,得先禀于司理参军钱择瑞……我这么说,你们知道这里面的区别了吧?”
“……狗日的,这他娘比带兵打仗还要绕啊!这他娘不是直接将曾润的差遣给废了吗?”潘成虎目瞪口呆的说道。
郭君判也是默然无语,他们以前自诩足智多谋,但对这里面的道道还真是不懂,没想到陈子箫却是明白,问道:“那我们要怎么办?”
“照规矩,我们只能先写函遣人赶往岢岚,将这事通过曾润禀告郭仲熊。倘若郭仲熊那里没有下文,我们只能照规矩先将人马撤出来。”
“郭仲熊不会让王老头在自己眼鼻子底下翻天吧?”潘成虎问道。
陈子箫摊摊手,说道:“王禀老头连官家都敢当面训斥,你们以为郭仲熊没事会轻易拿知州的权势压他?不会的,郭仲熊只会等石场这边出了乱子之后再插手……”
“郭军使、潘军使何在?”
这会儿有人在公廨外大呼小叫,潘成虎见是唐青从外面探头看过来,脸色不善的问道:“胡鸡掰乱叫个鸟,有啥屁事快说。”
“王禀相公说禁军武卒当从石场撤出,但石料输运乃厢军之职,郭军使、潘成使不去堆石场督管其事,难不成要他老人家亲自来请?”唐青拱拱手,说道,“我话已传到,郭军使、潘军使要还不去堆石场督管,下次恐怕是徐怀过来相请你们二位了!”
见一个小逼孩话语间都敢带威胁,潘成虎气得就要拿茶盅子砸过去……
第八章 伸手不打笑脸人
“……桐柏山绵延三百里,虽然不及河东路千里巍峨吕梁山,却还是要比我们这脚下的管涔山险一些、高一些、大一些的。潘虎子在桐柏山里也算是一号狠人,你们别看潘虎子现在跟你们一团和气,但在桐柏山谁要提起他夺魂枪的名号,哪个大姑娘小媳妇不是吓得禁不住要打寒颤?他一杆浑铁重锋矛拉出三百多号人马,占住一座山头便称大王,杀得左村右寨鸡飞狗跳男哭女号——为啥女的会号叫呢,你们哪天将潘虎子裤子扒下来,看看他第二杆夺魂枪便晓得。按说这么一个英雄人物怎么会被朝廷招安,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给你们当军使?这得说他那杆夺魂破锋矛,强虽强,却斗不过徐怀这莽货,还三番五次被徐怀这莽货羞辱,他也没有脸皮再在柏桐柏落草为寇,除了向朝廷投降,还能怎么办?”
在唐青走后,潘成虎、郭君判到底还是不想在站住脚之前,就跟王禀起冲突,两人磨磨蹭蹭,到黄昏时才带着从厢军老卒里勉强挑选的十数亲兵赶到堆石场来,没想郑屠竟然坐在一堆片石上,正眉飞色舞的大讲桐柏山匪事。
不仅一大群厢军老卒围住正听得津津有味,还有不少从采石场那边运石料过来的囚徒也站那里歇力。
禁军武卒已经撤了出去,朱孝通还没有搞清楚王禀的意图,正憋一肚子闷气不露面,稍有点眼色的狱卒都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石场发生着。
现在只要囚徒不哗闹脱逃,他们也都嘻嘻哈哈站一旁,并不急着催促这些囚徒去做工。
厢军兵卒及囚徒这时候看到郭君判、潘成虎走过来,心里还是畏惧的,都忙不迭的让到一旁去。
正值炎炎夏日,日头都偏西斜了也还热得慌,徐怀就打着赤膊,裸露像熊一般健壮的身躯,两把囊刀插腰间,坐一旁的石堆上,将破锋刀拿手里把玩。
“嗨呀,郭军使、潘军使,你们可想死我了!”郑屠看到郭君判、潘成虎过来,拍着大腿跳下石堆,热情洋溢的迎过去,还特兴奋的搓着手说起他这时在岚州石场的缘由,“在淮源厮混不下去,只得跑来岚州投奔王相公谋个差遣,我们这也算是同殿为臣,以后还要郭军使、潘军使多加照料啊!我刚才嘴碎,就图个乐子,要有什么怠慢的地方,还请见谅啊!”
郭君判、潘成虎再浅的眼皮子,也不可能被郑屠如此粗制滥造的糖衣炮弹迷惑住,再说他们又哪里看得起这个肉铺户出身的泼皮?
他们停住马,冷冷往左右扫望过去,正要将正副指挥使的威风摆出来,徐怀却不爽的瞪眼看过来,眉头飞扬呛声道:“你俩瞅啥?真以为穿上将袍,就能遮住贼眼睛,还瞅个鸟毛!”
郭君判、潘成虎想到过来会碰到徐怀这杀胚,路上也狠狠做过心理建设,想着遇到这杀胚便当路边的马粪,绕过去就是,踩他作甚?却不想这世间真真有一张脸,看了就能叫他们胸臆间的怒火翻腾,郭君判、潘成虎二人这一刻都觉得自己的须发都已经立起来的。
“你这莽货,瞎鸡掰瞪什么眼?”郑屠捡了一块石头朝徐怀扔过去,训斥道,“以往杀死杀活,屁都没有捞到,临了还要仰仗郭军使、潘军使,你现在这臭脾气要摆给谁看?”
训斥过徐怀,郑屠又满脸堆笑的跟郭君判、潘成虎赔不是,说道:“徐怀这得志便张狂的臭脾气,你们也不是今天才领教,不要跟这浑货一般见识——我今儿个投靠王相公,捞着份差遣,便是在这堆石场这里招应郭军使、潘军使,每日协助你们如数将石料运出去……”
郑屠这般做作,郭君判、潘成虎心里自然不会轻易放松警惕。
然而常言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还有徐怀这个没头脑的憨货在,他们也没有办法对郑屠摆什么脸色,只是冷声说道:
“王相公着唐青唤我们过来督管运石之事,这边一堆人嘻嘻哈哈都不干正活,要是诸坞砦需要的石料不足数,将状告到兵马都监司,我们可承受不起……”
“也是,也是,我刚到这里,就想着跟厢军兄弟们联络感情,差点误了正事!”
郑屠拍拍屁股,朝石堆这边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吆喝,
“兄弟们把正事干起来,还有一个时辰才天黑,加把劲还能将一趟石料送到黑雁砦去,夜里赶回来会有些晚,但我们这几个从淮源过来的兄弟没有什么好孝敬大家的,但已经派人去岚谷城捉几头肥羊回来,到时候保证兄弟们碗里多一条巴掌大的酱羊肉!”
厢军也行募兵制,但当世已没有什么良家子愿为厢军,多以流民充之,而且还都是青壮被禁军挑剩之下的流民。
厢军通常还要充当修城筑路等种种苦役,不多的食饷还常常被克扣,日子不比底层寒民好过多少,平日吃食就是粗粮就酱。
通常要逢大节,才能得赏赐吃一顿荤食,也仅有手指宽的两条烧肉而已。
郑屠说话风趣,平易近人,刚见面就要捉几头肥羊给这么多厢军将卒加餐当见面礼,诸多兵卒慢腾腾的手脚顿时间都灵活起来,飞快将石料装入篓筐装车,也不需要郭君判、潘成虎凶神恶煞般去催促。
不管郑屠打什么主意,郭君判、潘成虎却不想去理会他,看到牢营厢兵都将成延庆远远站在一旁,朝他那边走过去。
他们心里想禁军武卒从石场撤出来,上千刺配流配囚徒里,穷凶极恶之辈也不少,石场及牢营内的监管重担,就都落在牢营百名厢兵的头上,却不知道成延庆是不是心里已经骂了一下午的娘了。
徐怀嚼着手里杨树枝,窥着郭君判、潘成虎朝成延庆那边走过去。
徐怀能猜到他们的心思,但成延庆作为正儿八经的地方厢军武官,心里未必瞧得起贼将出身的郭君判、潘成虎。
此时联兵伐燕的消息,州县私下里也渐渐传开,各方面的管束都比以往严厉起来,徐怀还不担心在岚州有根脚的成延庆,短时间内会主动搅进这烂泥潭里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郭君判、潘成虎耀武扬威走过来,刚才在堆石场这边歇力,听郑屠说桐柏匪事正入迷的那好几十个囚徒,这会儿忙不迭的退了一旁,怕冲撞到郭君判、潘成虎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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