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时分,荒原上依旧吹着猎猎寒风,大雪封路外加年关,原本的商道上鸟兽禁绝,连镇子上也少见人影。
铺天盖地的风雪之下,曹阿宁裹着披风斗笠,在镇子一间茶肆外来回踱步,不时看一眼镇外的风雪。
曹阿宁被夜惊堂吓出心里阴影投诚后,和关内的接头人,便是梁王麾下的黑旗帮首脑胡延敬。
上次归来后,因为出去六个只回来三个,还发现了海帮枭雄田无量的踪迹,左贤王并未追究他们责任,但曹阿宁等人依旧处于审查阶段,并没有让他们去西北都护府,而是留在平夷城,负责西海各部的情报工作。
没法去西海都护府,自然就没法调查雪湖林的情况,曹阿宁这些天基本上就是在平夷城闲着干着急,今天收到消息,说黑旗帮商队会途径此地,曹阿宁便在这里等着,想询问下朝廷的动向,看看夜大阎王有什么安排。
在风雪中驻足良久,镇外雪原上出现了一只商队和马铃铛声。
叮铃叮铃——
商队有十余辆大车,在雪地中艰难前行,为首是十余个携带兵刃的武夫,胡延敬走在最前,裹着羊皮袄,脸也用毡帽包了起来。
曹阿宁瞧见此景,便搓手哈着寒气,快步来到镇子口:
“老胡,你狗日的怎么才来?还有不是小商队吗?怎么来了十几辆车……”
坐在马上的胡延敬,看了曹阿宁几眼后,并未说话,而是驱马退到了旁边。
跟着后方押车的十余名车夫,也同一时间翻身下地,来到雪地间躬身静立。
曹阿宁瞧见这场面,本来以为夜大阎王到了,等发现静立人影中有几个熟悉的老暗卫统领,脸色便猝然一白,看脚步是想跑,但又没敢动。
咯吱咯吱~
一架马车,碾过雪地缓缓来到了曹阿宁面前,暗卫上前恭敬掀起车帘,在外面驻足的十余人,齐齐拱手:
“曹公!”
?!
曹阿宁听见声音如遭雷击,都没敢往马车里看,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以头触底:
“孩儿拜见义父!”
马车上,身着大红袍子的曹公公,头上带着纱帽,在车厢内盘坐,原本满是褶子的容颜,恢复了紧致,看起来就是个四十出头稍显阴厉的中年人。
虽然仪态一丝不苟,也没露出什么凶戾之气,但作为从开国服侍天子到十年前的大魏‘九千岁’,还是让瞧见之人产生了几分不寒而粟之感。
“阿宁,过来。”
曹阿宁身为义子,很了解义父的性格,他背叛了东方氏,只要义父出来,那肯定是要清理门户的,此时人都已经懵了。
听见呼唤,曹阿宁跪着走到马车前,以头触底道:
“孩儿知罪,孩儿已经痛改前非,近几月都在帮夜国公……”
曹公公出来后,已经从靖王哪里知道了情况,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平静询问:
“雪湖林,情况如何了?”
“呃……”
曹阿宁跪在地上,心底是真怕义父随意一抬手,就给他开个脑洞,紧张的有点语无伦次,稍加整理思绪后,才回应道:
“我从云安全身而退,左贤王应该起了疑,没让我回西海都护府。不过这些天我四处调查,已经确定雪湖花开了,北梁人正在从湖面上把雪湖花运回湖东道……”
“可查到今年有多少收成?”
“不清楚。雪湖花未晒干前,不能挤压堆叠,只能平铺在托盘里,以免闷坏损失药性,运送起来很占地方,加之有不少江湖人盯着车队,我估摸短时间内没法全部送去燕京……”
“雪湖花存放在什么地方?”
“应该在西海都护府的几座大库之内,防卫很严密,这几天左贤王已经抓了好几波飞贼,在城门上悬首示众,暗中盯着等待时机的江湖人恐怕更多……”
……
曹公公聆听完大概情况后,微微颔首:
“走,去西海都护府。”
“啊?”
曹阿宁知道义父是为雪湖花而来,但听见义父要单刀直入,还是惊了,起身跟在马车旁:
“义父请三思,您守城有余,但攻城遇上左贤王,没任何胜算。此事完全可以让夜国公来,咱们声东击西拖延,打打配合就行了……”
“夜国公江湖气重,我等送死给他铺路,反而让他束手束脚;他一个人深入敌腹,想走只有左贤王敢追,得手的机会,要比我等帮忙大的多。”
曹阿宁知道武艺练到夜大阎王这种地步,带的人越多累赘越多,单枪匹马当独狼,战斗力反而最强。但他依旧劝道:
“那就该等夜国公过来办这事儿,义父不是左贤王对手,咱们跑去,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曹公公合上了帘子,在车厢内平淡道:
“时不可待,夜国公一人,也带不走多少。咱家又不是横冲直撞的江湖莽夫,打不过,不能潜进去偷?”
“西海都护府现在卧虎藏龙,如果被发现……”
“被发现,咱家便把左贤王拖住,你们将雪湖花带回云安,哪怕只送回去一两,义父也算为东方氏尽忠而死。此行九死一生,心有迟疑者,即刻散入雪原,给夜国公搜集情报,也是为朝廷尽忠。”
曹阿宁听见此言,下意识顿住了脚步,而随行的十余名暗卫,也有半数停在了原地,拱手道:
“遵命。”
余下五个老暗卫,回手一礼道别后,便驱马跟着马车,朝着天琅湖方向行去。
曹阿宁没被义父责罚,心底羞愧难当,很想跟着一起过去,但这一走,十有八九得陪着义父殉职,想坦然赴死谈何容易。
曹阿宁咬牙纠结良久后,终还是重新跪在地上,以头触底:
“孩儿恭送义父,祝义父旗开得胜,无惊无险凯旋。”
咯吱咯吱……
大雪无声而落,车架与五匹快马,在风雪中渐行渐远……
第三十九章 践行
咚咚——
暮鼓声从钟鼓楼响起,尚未出正月的云安,慢慢又化为了灯火的海洋。
鸣玉楼内,正处于休假的东方离人,在露台上摆开了画案,眺望着街道上的形形色色,寻找入画的灵感。
但无论怎么酝酿,脑子里都是一人一鸟从黑衙外经过,把刀架在王赤虎脖子上的场面。
东方离人不相信一见钟情,但到现在也搞不懂,当时她为什么要让表哥王赤虎,跑去街上拦一个小江湖游侠儿。
说是给姐姐选皇后吧,最后怎么又偷偷私藏了……
难不成看到那色胚的第一眼,就春心萌动……
如此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画卷刚画到一半,忽然瞧见王赤虎驱马从街上小跑而来,也不知跟谁学的,穿着身黑袍子,腰后还挂着把官刀,如果不是矮了一截还胖,真能让人看走眼了。
东方离人见此眼神微冷,正想让侍女把王赤虎叫过来训一顿,就瞧见王赤虎直接在黑衙外停了马,而后提着袍子快步跑向后方的鸣玉楼,遥遥就开始呼喊:
“殿下,快下来,夜老弟回来了……”
“嗯?”
东方离人听见这话,威严冷冽的神色便是一收,化为了女儿家的惊喜,翻身一跃,在飞檐上两次轻点,就落在了黑衙的后围墙上。
或许是察觉到急急慌慌的,容易惹人笑话,落地后东方离人又摆出了王爷该有的气势,单手负后冷声道:
“回来就回来了,大呼小叫什么?还有这身袍子是怎么回事?”
王赤虎快步跑到围墙下,表情有点无辜:
“这是你嫂子给弄的,现在京城都流行水云锦的黑袍子,我能撑起来已经算人中龙凤,殿下要不去梧桐街看看,那才叫一群歪瓜裂枣……”
东方离人知道夜惊堂名声鹊起后,模仿扮相之辈很多,但有资格走到她面前的人真没几个,本来她就在回想夜惊堂的模样,猛然看到身宽体胖的王赤虎穿成这样,那是怎么看都不顺眼。
听见是表嫂给弄得,东方离人也不好再多说,只是蹙眉道:
“衙门重地,急急慌慌便装出入成何体统?下不为例。夜惊堂到哪儿了?”
王赤虎抬手示意外面:“刚进城,应该马上就到了,我……诶?殿下?”
王赤虎话没说完,就看到围墙上的靖王,飞身而起直接往黑衙外行去,突出一个迫不及待……
……
……
稍早前,城外。
蹄哒蹄哒……
长途奔袭的炭红烈马,在抵达熟悉的清江沿岸后,速度渐渐放缓下来。
夜惊堂骑在马上,身上多了件披风,钰虎靠在怀里小憩,鸟鸟则从马侧行囊里探头,看着天边的落日“叽叽叽~”,应该是嘀咕——夕阳西下,断肠鸟在天涯……
从江州返回云安,要经过邬州泽州,大抵方向是往西北走,为此肯定是越走越冷,离开时江州城已经有了几分春意,而到了云安城,田地间还能看到没有消融的白雪。
因为赶时间,夜惊堂这几天都是昼夜赶路,马累了就在驿站停留歇息几个时辰,吃点便饭洗漱,而后再度出发,一路上倒也没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虽然路途遥远,但胭脂虎确实称得上神驹,连续奔波三四天,此时缓步小跑依旧轻松惬意,似乎都没被逼到极限,如果不是夜惊堂心疼马怕跑死了,恐怕还能回来再快点。
眼见到了云安城的轮廓近在眼前,夜惊堂低头看向怀里,轻声呼喊:
“钰虎?”
侧靠在胸口的女帝,睫毛微动,而后便睁开眼帘望向城门楼,眼底带着三分困倦,显然长途奔波下来,还是有点疲惫。
“到了?”
“嗯,可算回来了。”
“唉……”
女帝回到自幼长大的地方,并不是非常高兴,毕竟回去之后,就是日复一日上朝批折子,在权谋局势之间周旋,看似忙碌生活却十分空洞,而且根本看不到头。
不过身为一代帝王,女帝也不是自怨自艾的弱女子,并不需要夜惊堂来安慰,一声轻叹后,就恢复了平日里的慵懒闲散,回头玩笑道:
“你还真挺老实,抱着美人跑几天,硬是坐怀不乱,没做什么禽兽行径……”
“叽?”
伤春悲秋的鸟鸟,捕捉到了关键词,回过头来望向钰虎,意思估摸是——禽兽招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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