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氛围便有些微妙。
说实话,谁都好奇宋矜为什么愿意跟随谢敛。
这样恶名昭彰的冷血之人,朝野无数人恨不得处之而后快的罪臣。此时一无所有,必死无疑,难道真有什么特殊不成?
或者说,宋矜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比如被谢敛威胁了之类的。
但此刻……
传闻中冷血阴鸷、刻薄寡恩的谢敛,言语谦恭温和。传闻中毫无气节、脑子有泡的宋娘子,态度坚定有礼。无论怎么看,更像是对恩爱的落难鸳鸯,琴瑟和鸣。
驿卒却仿佛被气笑了,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他踹翻了张桌子,不阴不阳道:“驿站里的客房,是给朝廷命官准备的。该挨千刀的罪臣嘛,后面有驴棚,自己去将就着吧。”
“你……”宋矜恼了。
不给住就不给住,倒是别收她的银子啊。
想到被人白拿了银子,宋矜心情不太好。
她捧着茶盏,气得半天没有喝。倒是谢敛全然不气,反倒是早有预料的模样,给她夹了菜,好声好气地道:“沅娘,先吃饭。”
在她记忆里,谢敛其实算不上个好脾气的人。
她还记得,他将何镂批得脸都挂不住的模样。
早在几年前,谢敛十七岁三元及第,一举成名天下知。京都显贵贤集,都对这位少年才俊十分仰慕,纷纷下了帖子去请他入府作客。
还有不少人削尖了脑袋打听谢敛的长相和家境。
在得知其俊美无俦、家中也无长辈之后,不少人起了捉婿的歪心思,日日堵在谢家门外,想要一睹谢敛真实相貌。更有许多胆子大的女郎,日日路过谢家门前,遗落满地的罗帕香囊簪钗环佩。
谢敛只应邀去了一家。
主人家请了族中才俊坐席,准备美酒佳肴,纷纷劝酒,想要将谢敛哄醉了好应下婚事。
只是,谢敛虽与之周旋,却滴酒不沾。
最后闹得没办法了,主人家只能直接提出婚事,却被谢敛当场断然拒绝,自称早有了父母定下的未婚夫。但问及是谁家女郎,谢敛却并未多言。
此后无论谁家相邀,都被他断然拒绝。
不但如此,这段时间谢敛闭门不出,另守在门外的家仆和女郎十分心碎,闹得京都好一番议论。甚至怀疑他的未婚妻,就是代为照看的表妹。
但这事过后,人人都知道了。
这位新出的十七岁进士郎君,虽然才学品貌绝佳,却觉不好拿捏。
是个极其端方自持,又极度清冷有原则的人。
宋矜那时候养在京郊的别苑,有时候闲了,会听蔡嬷嬷说传闻消磨时间。她也曾好奇过,这么固执自制的人,若是相处起来,岂不是十分尴尬。
她还好奇,这种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女郎倾心?
若是成了亲,怕是一点也不温柔小意。
“沅娘。”谢敛大概是见她发呆,自己也捡起筷子,准备陪她一起吃饭,“先吃点垫垫,荒山野岭,王伯未必能买到别的吃食。”
见他为她夹了菜,宋矜便点了点头。
她不由又看了一眼谢敛。
心中有些后悔,当年和蔡嬷嬷谈论时,似乎还说了不少谢敛的坏话……
“谢先生,我说的话是真心的。”她补救道。
青年眼睫微颤,冷白的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无措。但很快,他漆黑的眸子依旧倒映着温和的光,显得宽厚又平和,与她说道:“但我心中有愧。”
第34章 相思引(七)
饭菜粗陋, 四周也十分破败。
窗户嘎吱作响,饭菜端来前就凉透了,黑漆漆的两碗菜叶子。连日舟车劳顿, 女郎难掩病态,灯下的眉眼透着憔悴和疲倦。
谢敛看了她一会儿。
“那便烦请谢先生, 听话一点。”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 只是浅笑。
谢敛垂眼, 应喏:“好。”
窗外灯笼被山风吹得晃动。
斑驳的影子照进来, 层层叠叠,摇落了满桌,有些静谧。
谢敛不欲影响她的心情, 专心吃饭。
对面的女郎眉间猛地一蹙,快速搁了筷子,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谢敛猝不及防, 僵了一刹,随即便不再挣扎地由她夺走了筷子。
“这饭菜气味不对……”她皱眉。
明灭的灯火下,女郎微微仰起脸, 漂亮的瞳仁透出亮光。只短暂地略作思索,脸色先是骤然煞白, 又慢慢地缓过来一点血色。
她的反应很快,谢敛都有些意外。
不但如此, 她立刻侧过脸轻咳, 并没有打草惊蛇, “是马钱子。”
马钱子有剧毒, 可以让服用者剧痛而死。
谢敛心中没什么太大的波澜。
想杀他的人太多,能用来杀他的手段自然更多。比起这, 他更意外于宋矜的医术,没有人专门教导,她竟然能够分辨出其中的马钱子。
他读书庞杂,却也知道马钱子色味难辨。
眼前的女郎眸色微深,略作思索。
她丢下筷子,又捂唇闷咳几声,略带抱怨地对他道:“饭菜粗陋,我实在吃不下……”
那目光藏着期待,谢敛心领神会,道:“稍后我给你做。”
身后无数目光射过来,暗藏着暧昧的揣测。谢敛面色如常,倾身挡住女郎半边身子,任她靠过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说话。
女郎面颊绯红,眼睫扑簌着说话。
谢敛便垂眼避开目光,却见她攥着他的衣袖,骨节处微微泛白。她呼吸有些乱,他原本心如止水,却蓦然间也杂乱了起来。
两人絮絮低语,偶尔响起低笑。
隔着半边屋子,驿卒的脸越来越黑,恨不得上前怒骂不知羞耻。
驿卒盯了半天,两人终于走了。
屋内的伙夫掀了帘子出来,瞥了眼桌上的饭菜,却是一口没动。两人对视一眼,伙夫率先开口道:“他要是看出来了,只能将这一伙人都灭口了,免得泄露出去。”
“什么时候动手?”驿卒又问。
伙夫在腰间擦了擦手,抽出剔骨刀,信手拍在案上,“你去报个信,多叫几个帮手,别走漏了活口。”
两人说话的当口。
先前还呼三喝六的差役,纷纷都倒了下去,呼呼大睡。
霎时间,原本便破败的山间驿站,就显得越发寂寥阴森起来。
夜风一吹,如有野鬼哀哭。
-
天色已晚。
不知为何,王伯和田二一行人,却始终都没有回来。
宋矜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安。
刚刚的饭菜虽未中招,却是差一点就吃下了。何况,对方早有准备,恐怕接下来还会继续下手,只好提心吊胆地防备着四周。
屋外寒风阵阵,野草起伏。
谢敛挽起袖子,借了厨房,与她说道:“不必多想,水来土掩便是。”
他太过于淡定,以至于宋矜都要怀疑,谢敛是否是故意装出来宽慰自己的。
但很快,青年便起身去重新打了水。因为镣铐的约束,他行动十分不便,但却全然应付得过来,不过片刻便将乱糟糟的灶台整理得七七八八。
宋矜呆了呆,盯着谢敛看。
青年弯腰取碗,投出颀长的一道影子,鹤骨松姿如是。只是本该拿笔的手骨节分明,此时拿着菜刀,却依旧清正从容,不见半分违和。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几样菜便被他准备好了。
暖黄灯光下,宋矜几乎要产生错觉。
“这里脏,到那边坐。”谢敛抬头。
宋矜偷看被抓包,她略微撇开目光,摇摇了头,有些雀跃地说道:“我帮你。”
谢敛低笑了声。
宋矜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不解,但有点不好意思。按她对谢敛的了解,此人十分不苟言笑,平日就算是对别人笑,多半是讥讽地冷笑。
她抿了抿唇,干脆弯腰坐在灶台前,准备帮谢敛生火烧水。
别的她不会,但她见过谢敛生火。
宋矜将柴火塞进去,翻出火折子。
但火折子烧了半天,柴火才冒出点火星子,立刻又熄灭了。宋矜无奈,只好一面点燃,一面脸贴着灶膛吹气,却被吹了一脸的草木灰。
折腾了半天,怎么都烧不着。
背后却被人轻轻拿食指叩了叩,宋矜猛地抬起头,却见谢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他仍挽着袖子,修长的小臂上有层叠伤疤。
饶是如此,线条利旧利落流畅,可见旧年风骨。他似乎也不恼,只是按着她的肩头,拿袖子将她满脸的灰擦了擦,才说道:“我来。”
宋矜稀里糊涂,被他擦完了脸。
近乎茫然地,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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