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腕却被扣住。
与谢敛的呼吸不一样,他的手十分冰冷。
几乎一碰到她,就惊得宋矜打了个寒噤,只觉得寒意顺着肌肤,一直蹿到脊骨上去。
“抱歉。”
他似乎还要再问,却又松了手。
在谢敛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女郎眼底盈起柔和的光影,忽然站起了身,带动几绺乌黑发丝扬起,于空中掠过他眉间。
她抖开梅子青色的软绒褙子,轻柔地搭在他肩头。
他喉中,要再度出口的抗拒。
在短短片刻,就被她的动作化解于无形。
清苦的药香在空气中浮动,一段荔枝香,径直从领口一直萦绕到他鼻尖。带着体温的衣裳很柔软,暖意涌来,连剧烈的痛楚都仿佛消散了一些。
骨头缝里源源不断的冷意,
也有一瞬的消散。
“我想救你,你等一等我。”
谢敛听见她这样说。
但如今朝野上下都知道,救他,无异于痴人说梦。
便是当今的陛下,和朝堂上的党羽抗争了许久,最终也不得不妥协性地判了他流放。没有人有这样的权势,能拦得住大势。
“老师不会允许你这般胡闹。”谢敛觉得冷意散了些,连带着意识都清楚了不少,“你向来聪慧,与我有所牵连不是好事。今晚之后,不要在来看我。”
他不知道宋矜要如何救。
但他也不想知道。
“你这样说,难道还想……再如此吗?”
谢敛表情平静,淡淡瞥了她一眼,“与你不相干。”
女郎提着灯笼,僵持地立了一会。
然后,她终于转过头去。
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走了。
谢敛垂眸,目光落在满地如水月华上。已经走远的少女却忽然轻声道:“秦先生的斗篷,我还没能亲自还给你。我明日,会来送给你。”
女郎身量纤长,单薄的衣裙被夜风吹动,提着灯回眸时目光复杂。
谢敛哑然,怔然看她。
他目送她远去,才再次垂眼端坐。
但低垂的目光,自然地看到月光下光华流转的碧玉簪。
这是宋矜的簪子。
昨日她来见他时,给了狱卒做贿赂。但既然给了狱卒,自然不可能会直接回到她手里,除非是……
谢敛将簪子收起来。
面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漆黑眸底,到底是溢出几分憎恶。
此时离明日不远了。
谢敛依旧看着那一方浅浅的月华,只是很快,月华便被浓云所掩盖。窗外再度传来风雨声,这场春雨,从绵长转为淅沥。
明日,她还是不要来得好。
他本该提醒她的,可他却觉得她回来,如此固执。
-
天色已经很晚了。
宋矜不敢耽搁,与章家的庚帖退了,便只剩下最后一步件事。
她要将与谢敛的婚约公布。
作为宋敬衍唯一的女儿,她若是嫁给谢敛,许多人恐怕是乐见其成的……谢敛与宋家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实在微妙。
发髻散了,夜风吹得乌发拂动,有点痒。
宋矜伸手去取玉簪,却摸了个空,应当是刚刚不下心弄丢了。
这只玉簪陪伴她多年,曾经是她最喜欢的一支簪子。但此时,宋矜却说不上可惜,反倒有种顺其自然地松了口气。
被何镂拿过的东西,丢了便丢了吧。
想起何镂,宋矜眉头紧蹙。
她不受控制地脸色泛白,指尖轻颤,险些呕出一口酸水来。即便是何镂没有碰到她,单单那样的目光,她也觉得十分作呕。
月华满地。
宋矜缓了一会儿,再度出发去章府。
温夫人在婚事上做不了主,她若想要公布与谢敛的婚约,章永怡便是请旨最合适的人。
无论如何,章永怡这里是避不开的。
章府灯火通明。
早就等着她来了,门房直接引着她,穿过长长的廊庑,径直拐入了议事的厅中。
不但章永怡在,连温夫人……还有她阿娘,蔡嬷嬷都一并在此。屋内没有多余的仆人,灯点得很足,竟有些彻夜长谈的意味。
宋矜心中紧张,面上却不能显露。
她一一行礼完毕,方才垂手立在下方,等候坐在上首的长辈们发问。
章永怡放下手中盖碗,问道:“你昨日与今日,都去看望含之了?”
宋矜道:“是。”
于是气氛凝滞。
一片缄默中,唯有赵夫人捂紧了心口。
章永怡轻哼了声,分不出喜怒。
“你倒是和他一样,只按着自己的法子行事,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了。
夜雨声声,敲打窗棂。
宋矜垂着眼,耳边听着细碎的雨声,不合时宜地想起初见谢敛那次。
下了雨的夜晚,章府的仆从拦着她。当时的谢敛,也不该搭理她,更不应该在后来对宋家伸出援手,但他当时确实是……
隔着冷雨与湘妃帘。
朝她伸了手,只是她太怕,将他视作有心的坏人。
“若是我什么也不做,谢大人必死无疑。何况,本也是因为我们家,他才落得这样的境地。”
宋矜抬起脸,她有些不明白章永怡,明明谢敛才是他的学生。
“不必废话。”
章永怡只瞧她看了一眼,“明日哪里也不准去,就在府里待着。”
宋矜还要再说话,温夫人却骤然起身,拉住了她的手腕。
闻见温夫人身上糖果子香气,宋矜后知后觉到冷,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肩背便被人轻轻扶住,对方取了件薄披袄,搭在她身上。
“你若不喜欢四郎,婚事不成也罢。”
“但含之那孩子,还是……”
宋矜鼻腔有些酸。
她有些愧对温夫人,心中又隐约察觉到,他们似乎猜到了自己的意图。
于是轻声道:“可我觉得,这样做可行。”
“我怕你搭进去,就出不来了。”温夫人眉头蹙起,她面色有些苍白,嗓音透着不忍,“当日不让含之救你们,是怕他将自己搭进去。好不容易站在岸上,做什么要去投水?”
宋矜又微微颤一下。
并非是冷,只是想起自己被人在岸上,冷眼旁观时的滋味。
如果谢敛如今的处境,与她毫无关系。
那她冷眼旁观也算理所应当。
但偏偏不是。
见温夫人态度如此,宋矜解下腰间挂着的玉珏,看向章永怡。
“章伯父,只要公布这桩婚事,不会有人阻拦。何况,以家眷的身份陪同,即便是陛下,也没有道理拦住……”
章永怡深深看她一眼,“此事,我不会帮你。”
不过片刻,章永怡夫妇便走了,只剩下赵夫人和蔡嬷嬷还在。
宋矜有些无措。
她本以为,章永怡会救谢敛。
何况,他本人位高权重,只要拿出定亲的信物,这桩从未公布的婚约便更有说服力。
但很明显,章永怡根本不打算救谢敛。
宋矜失策,心中越发杂乱,几乎被失望捏住了心脏。
城门开之前,谢敛就被被押送出城,她若是此时出不去,所有的一切都彻底完了。
“别怪阿娘。”赵夫人牵起她的手,再次劝说,“你父兄都去了,沅娘,若是你也出了个好歹,你叫我如何是好?”
宋矜任由阿娘牵着手,也不知怎么回答。
想了半天,她说:“我只是觉得,我欠着谢敛几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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