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快惹上的麻烦事我见过很多,我可不想被驱逐。”伊恩面带略显困扰的微笑,想要转开话题,“所以,你究竟想和我说什么?我昨晚值夜通宵,喝了酒更加想睡了。”
“这就是我和你这样的贵族少爷的区别,”莱昂也不气恼,支颐嘻嘻地笑,“只要有了个身份,女人仿佛就不能碰。根本没这回事。啊,不过那样会变得更难缠倒是真的……”
在伊恩起身之前,莱昂冷不防转折:“闲话就到这里。既然你不愿分享风流韵事,那能不能告诉我,春天时让我亲爱的父亲和金头发的小新娘倒下的诅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听说那时你在现场?”
“你想知道什么?”
莱昂双手向上一翻:“你能告诉我的一切。”
伊恩站直,将酒杯往酒桶上轻轻搁下,在杯沿轻轻一弹,杯子应声倾倒:“很抱歉,理查大人有命,我有保密的义务。”
“即便我是公爵的儿子?”莱昂盯住伊恩的眼睛,笑容已然不见踪迹。
“我对艾格尼丝女士也有必须保密的事。”
莱昂了然点头:“啊哈,所以你是在分出胜负之前绝不站队的那类人。”
“我效忠的对象只有理查大人。你与海克瑟莱的斗争中,我没有必要站队。”
“可说句不好听的,老家伙早晚会死,不早些下注,到那时候哪边都不会对你客气。归根结底,科林西亚可不缺你一个精灵剑使。”
伊恩洒然而笑:“这点我很清楚。”
莱昂呼了口气,干脆摊牌:“直截了当地说,我才不相信什么多奇亚派人来毒害公爵的屁话,干出这事的一定是内鬼。难保被盯上的下一个倒霉蛋不会是我。”
“我并非不明白你的心情,但我不觉得自己能帮得上忙。”
“不,不,不,非你不可,非你不可。”莱昂搓了搓手,压低声音,“老家伙准备重新叫人调查诅咒的事。你应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伊恩并未被莱昂的情绪感染,他立刻猜出了对方的意图。
将内心深处感到的乏味藏起,他佯作惊愕,也降下声量,顺着对方的话头做出最离谱的推论:“理查下定决心要让你成为继承人,为此准备构陷自己的妻子是凶手?”
莱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对,但差不多。”
伊恩一怔。
莱昂见状得意地晃动手指:“小妻子可以是无辜的,但她的族兄可未必就是雪白的了。所以你的证词就变得至关重要。”
伊恩几乎哑然失笑。当日他气恼之下,随口说给菲利克斯听的阴谋论竟然将要成为现实。
“这真的是理查大人的意思?”
“是不是重要吗?”
“那么,你在舞会上的突然现身,也是理查大人的安排?”
莱昂用拇指摩擦着鼻子下的胡茬,狡猾地眨了眨眼:“可以这么说吧。”
如果理查不惜做到那个地步也要延续拉缪一族的血脉,继续置身事外就不再是良策,伊恩反而可能被卷进去当替罪羊,得不偿失。就算理查并没有构思想到这个陷阱,莱昂一旦抛出这个假设,将艾格尼丝和海克瑟莱一族推到风口浪尖,公爵是否会包庇莱昂?每种状况下,他会身处怎样的立场?
伊恩快速计算自己的出路,眼神闪烁。
不管要在哪里立足,唯一的方法就是扮演他人无法取代的角色。与他无关的事绝不插手,而相反地,事关己身的事必须要当局内人。那么……
“怎么样?要不要加入?”莱昂重新为伊恩斟满美酒。
“算我一个。”伊恩接过酒杯,随着正午的钟声,将酒浆一饮而尽。
第035章 vi.
vi. out of his mouth a red, red rose!
钟声悠扬,艾格尼丝走出庇护所大门,不禁轻轻舒了口气。
“我第一次见到您这样对恭维避之不及的人……”希尔达回头看了一眼,聚在四方门庭中的人群尚未完全散去, 公爵夫人到访激起的骚动看来需要片刻才能完全平息。
艾格尼丝苦笑。倾诉的冲动翻腾着裹挟住她的喉舌, 但最后她还是将感情过剩的话语咽下去, 锤炼片刻才道出简洁的一句应答:“夸奖让我感觉不知所措。”
希尔达困惑地“哈”了一声。
“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将自己的感受诉诸语言是一种古怪而陌生的体验, 艾格尼丝茫然地停顿了一会儿, 没能将脑海中成型的想法说尽:
从很久以前开始,当他人报以赞美的话语,她就只会回以同一种困扰的微笑。
他人将其擅自解读为谦逊或腼腆。但其实那是无措而生出的难堪。
阿谀暂且不谈, 被人真心肯定应当是值得喜悦的事;但那欢喜就像她看向镜子,望见一道光拂过彼侧的人影, 却感觉不到同样的光洒落在自己身上。
每到这种时候, 艾格尼丝就会笨拙地将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开。
伊恩瞅准了这点,曾经在他们相识未久的时候, 故意变着花样不停夸她。那次的恶作剧以半吊子的争执告终,伊恩很快道歉, 艾格尼丝却否认自己生气了。现在回想起来,艾格尼丝之所以被惹得恼火, 应当是她没有相信他称赞中的任何一句。
她拒绝他人的称赞, 抗拒被肯定, 以此事事先抵抗被肯定之后又被否定的落差。
但是, 当庇护所的住民们,不论年龄, 争相前来触碰她的手、她的衣袍、与她有关的一切,艾格尼丝在抽离中被愧疚刺痛。如果她们的感激与爱戴并非作伪, 固执地拒绝接受称赞的自己是否在践踏她们的心意?
希尔达挑眉,没耐心去揣度艾格尼丝究竟在为什么踟蹰不语,只理所当然地反驳:“您还想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只要您确实做了值得称赞的事,那就高高兴兴地接受不就行了?”
“可是……”
“的确,刚才那些人有点太热情了,也有那么几个家伙是想和您套近乎多捞点好处。但大部分人都是真心实意地感激您。这点我可以向您保证。”希尔达再次回望,神情罕见地温柔平和。
艾格尼丝怔了怔,犹豫是否要追问。
希尔达径自揭晓答案:“如果当初在我浪迹街头的时候有这么一个可以暂时歇脚的地方,我会非常感激资助那里的人,肯定会。”
艾格尼丝掩唇轻咳了一声,下意识想要别开视线。
“哇……是真的……”希尔达轻叹。
艾格尼丝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亚伦大人提起过,您非常容易害羞,而且一害羞就整张脸红透了。”
长兄的名字令艾格尼丝瞬间冷静下来。她整理好帽子后拖曳的轻纱,瞟了希尔达一眼,微微垂眸:“谢谢。”
希尔达没有询问她在为什么道谢,只耸耸肩坦然接受。
对方的洒脱态度令艾格尼丝有些艳羡,她迈出两步,回转身等希尔达跟上来,掩饰似地低语:“不知道亚伦会怎么看待莱昂。”
“不论是我收集到的消息还是您的判断都已经拜托特蕾莎大人转交。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评定莱昂是否合适当科林西亚的继承人的……正是您啊。”希尔达双手抱在脑后,动作大大咧咧,“您如果真的不喜欢那个混蛋,把他踢出去就对了。亚伦大人对此也不会有异议。”
艾格尼丝闻言只是微微一笑。
“啊。”希尔达的注意力却已经转移。
艾格尼丝顺着希尔达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菲利克斯正坐在庇护所前的广场水池边沿。他似乎早已经注意到了她们,直到艾格尼丝看过去才起身行礼,而后向她靠近。
这是艾格尼丝和菲利克斯在暴雨前的那次会面之后首次交谈。
无可否认,假面舞会前后她都在竭力回避菲利克斯。重逢却偏偏又是今天:先是与理查的延长战,而后是莱昂与加布丽尔,刚刚才经历了特蕾莎的一番问询,从簇拥的人群中脱身,她已经感到筋疲力尽。她害怕自己不由自主就会想要依靠菲利克斯,给他不必要的错觉。
“菲利克斯卿,你这是在巡逻途中?”
艾格尼丝笨拙的寒暄开场白令菲利克斯莞尔。他注视她片刻,才缓声应答:
“不,我在等您。能否借用您一点时间?”
他观察着艾格尼丝的神情,有些慌张地补充:“我的意思是,护送您回城中心的这一路的时间……当然,希尔达卿也会陪着您。”
艾格尼丝颔首。
菲利克斯跟在艾格尼丝半步后,而希尔达则落后他们两步。三人穿过庇护所前的小广场,都暂时一言不发。
终于,菲利克斯率先开口:“艾格尼丝女士,您还好吗?”
艾格尼丝怔然看向他,露出迷惑的微笑:“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菲利克斯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默然凝视她片刻,仿佛答案不言自明。但他没有逼迫她坦白,转而克制地解释:“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您看上去……非常疲倦。”
艾格尼丝险些矢口否认,但她立刻紧紧抿唇。希尔达的话犹在耳畔,也许从此刻开始,她可以试着接受他人的善意。逞强撒那样拙劣的谎言并没有什么意义,菲利克斯虽然不会拆穿,但无疑能看破。于是,艾格尼丝苦笑着颔首:“的确有一些。”
这敞开的态度令菲利克斯一怔。他的眼神变得更明亮:“那么,如果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做的……”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艾格尼丝转开话题,“既然专程等我,你一定有什么想和我说的事。”
“不,您不用放在心上。只是能这样护送您回去、和您说上几句,我就很满足了。”
“你这么说只会让我过意不去。”
菲利克斯柔和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叹息,视线从艾格尼丝脸上挪开:“关于您上次告诉我的事……您愿意告诉我那些事,是对我莫大的信任--原本您不必那么做的。但不论您有怎样的过去,经历了什么,我……”
他停顿了一下,露出略含嘲意的温和微笑:“我的想法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如果是您的过去造就了现在的您,那么我会连同那些过往一起接受。”
语毕,菲利克斯环视四周,掩唇轻咳了一声:“似乎这不是什么应当在路上随口说出来的话,但我没有在开玩笑,也不会戏弄您。”
艾格尼丝突然驻足,帽尖的披纱从肩头滑落,掩住了她一半的侧颜。菲利克斯难以看清此刻她是什么表情。但她微弯的脖颈线条透着紧绷的张力,肩膀也因用力抑制而轻轻打着颤。她没有抬头,以只有他听得见的音量问:“那么,如果我痛恨现在的自己,我想要彻底改变、想将过去彻底抛弃,以至于你认可的我荡然无存,即便那样,你……依然会接受我吗?”
菲利克斯一时失语。
艾格尼丝随即抬头,脸上挂着恬淡平静的笑容。菲利克斯立刻知道自己踏错了一步,刚才还向他打开的那扇门再次关上了。
“我只是有些累了,不用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艾格尼丝匆匆转向前方,“如果人能轻易改变自己,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盲信伪造的魔书,向薇儿丹蒂祈祷的信众也可能要少一大半。”
“艾格尼丝女士!”菲利克斯感觉自己如果不出声,就将永远地被后悔折磨。他深吸气,脸上流露出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求神色:“您不需要那么逼迫自己。您现在已经足够好。但如果您想要改变,我会支持您的决定。”
艾格尼丝微微一笑:“谢谢。”
菲利克斯的脸色变得苍白,伸出的手颓然垂下。
那一刻,艾格尼丝仿佛感觉到,将他们若即若离地缠绕在一处的斯库尔德的细线绷断了。也许是心血来潮,也许是心存侥幸,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将身上的重压卸下,妄图依赖菲利克斯寻求不计回报的付出。但几乎是立刻,那晚她对伊恩坦白的话语得到应证。菲利克斯没有任何过错,只是她已经不再需要那样无条件的包容。
对于明知结果会是这样、却依旧贪婪地伸手的自己感到厌恶,艾格尼丝转身快步离去。菲利克斯的视线长久地驻留在她背后,她只能将背脊挺得更直,以至于喉头刺痛。
直到抵达中庭,艾格尼丝才回首,希尔达与她对上眼神,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
“就这样把人抛下,我……刚刚是不是态度非常恶劣?”
“您后悔那样做了吗?”
艾格尼丝涩然道:“不,这样对我对他都好。”
“那就好。我的任务只是保障您的安全,不会对您的选择指手画脚。”
“谢谢你,希尔达。”艾格尼丝低语。
希尔达受不了似地将头往后一甩:“您真的是我见过最爱道谢和道歉的贵族小姐……啊,可千万别为了这点道歉。”
艾格尼丝神情微妙地沉默,深吸气:“我不会的。”
两人登上通向城堡二层的楼梯,像在争执的嘈杂人声隐约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