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可以放心
万岁山就在紫禁城北面,出城门就是——若不如此近便,后来崇祯帝也不会于此山自缢。
当然,现在它还不是以此出名的标志性‘名山’,只是一处帝王出宫登高游玩的小山园林。
因离宫廷近,帝王仪驾来回不过半日。
朱见深原想告退直接往西苑去送竹沥,然而叔父带他一起往乾清宫去。
“见深啊,你也长大了。”
朱见深忽然警觉……这句话最近在叔父口中出现的频率太高。而这句话之后,往往就跟着一件新的差事。
今儿倒没有差事。
是这半日相处下来,朱祁钰看侄子乖乖跟着自己,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乖的简直一点儿不像皇兄的孩子,欣慰之余又有点担忧——
世上大部分家长怕老师把孩子教坏了,然而帝王家,却要担心臣子们把自己孩子教的‘太好’。
这个道理,景泰帝也是亲自走过这些年帝王生涯,渐渐琢磨明白的。
所以叫住侄子:“跟朕一起去看看某些朝臣的嘴脸。”免得以后被他们拿着圣贤道理忽悠。
路上还不忘结合自己多年经验,继续开嘲讽:“无中生有挑刺,讪言卖直谏君,都是他们擅长的。”
“到了真要办事儿的时候,一干一个不吱声。”
十三岁的太子背着装满竹沥的水囊(为太上皇所取之物自然要亲自背着),跟在皇帝后面进了乾清宫。
这不是朱见深第一次在朝上旁听,却是他为太子期间印象最深的一次朝会。以至于做了皇帝后教导自己的孩子时,也曾提过这一日的场景。
*
因皇帝是走到门口才令人通报,就地办公的百官们难免有点狼狈,像金濂这种摊子铺的大的,忙满地划拉着收拾公文。
然后一并请罪失仪。
皇帝并不在意这种小事,今日原就是杀鸡儆猴摆态度的,于是从竹林回来直奔鸡去——让罗通把他写的条陈节略呈上来。
负责盯梢的东厂宦官,就像一个严厉的监考。不但全程盯着罗通不能作弊寻外援(也没人敢大庭广众给他递小纸条),此时‘考试时间到’,还当即无情直接抽了罗通正在努力想补完一句整话的文书,上呈陛下。
如果说景泰帝离开的时候,罗通的脸还是急得涨红,但熬了半日后,脸色又发生了新的进化,变得青青白白。
乍然一看罗通的脸,甚至让朱见深怀疑:是不是方才看多了竹子,所以看人脸都是翠生生的。
朝上一片寂静。
景泰帝很快翻过一遍呈上来的公文纸:“哼。”
如果说有什么比考场上考官对你的卷子‘哼’还可怕的事儿,那就是他还传给了下一任考官。
“太子瞧瞧。”
罗通越发眼前一黑,这是一点将来的盼头不给他啊。
朱见深双手接过。
他的启蒙老师就是商辂,从三岁开始跟着中三元的考神学习,被鸡娃十余年。哪怕还年轻,很多朝政处置他自己想不到,但分辨好坏的眼力还是有的。
这写的……朱见深下意识蹙眉,还在心里为点评措辞,就听皇帝开口了。
因是杀鸡儆猴,朱祁钰又恰好想起从前皇兄说的刻薄话,今日就直接拿来用:“遍传百官,都看看写的这是什么!莫说同于少保的节略相比,撒把米在纸上,鸡啄出来的都比这强。”
朱见深及时用公文挡住了小脸,避免了太子在朝堂上笑出声来的失态。
但有的朝臣就没忍住,比如内阁阁员曹鼐,他本就是个风趣幽默的性情,每天没事儿自己都乐,骤然听到这句话,忍了又忍倒是没有发出笑音——但不小心憋出了一声闷闷的猪叫。
他旁边的金濂在皇帝‘鸡啄米’的刻薄话时忍住了,但随即被同僚的一声猪叫戳到破防,当场笑喷。
这笑就像雪崩似的,从内阁崩到六部尚书。
连今年已经八十四岁高龄,朝上最老资格的吏部尚书王直都没忍住,笑的失了态。
众臣笏板统统拿来挡脸。
连皇帝在恼火中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然而忽又很遗憾:若是于少保今日在朝上,也会如此吗?
君臣十余年,朱祁钰当然见过许多回于谦的笑意,但从未见过他会像今日朝臣这般失笑。
都怪这些无事生非的人!于是皇帝重新板起了脸。
罗通是唯一一点也笑不出来的人,如果说快乐和痛苦必须能量守恒,那满朝文武欢乐的氛围,就都建筑在他巨大的痛苦上。
此时他已经伏地请罪,简直是痛哭流涕认错,表示愿意按照兵部的指派去守边关。
“不必。大明的边关也并非谁都配守。”心内如此抵触,到了边关也不会尽忠职守。
“兵部另拟单子呈报上来——凡是之前有所怨言迁延的将领,永不必叙永。”
姜离若在就要感慨:没有土木之变的好处就在这儿了,文武百官没有死的断档。皇帝用起人来,也比较有挑拣的余地。
兵部尚书于谦不在,左侍郎项文曜就先站出来领命,同时也要请奏陛下:这份单子是赶着就要呢,还是等尚书病休后再定夺?
景泰帝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先令项文曜拟了名册交于内阁,然后顺着项文曜所说病休事道:“朕深知于少保为国劳神,遂作旧疾。故而今日往万岁山伐竹取沥,以盼早日康健。”
朝臣:啥?陛下是不是对人好过头了?!
而皇帝更当朝点了人即刻往于少保府去送竹沥。
其实,朱祁钰原想自己去探望下——毕竟他深知于谦为人,若非病的不能支撑不会告假,心中着实有些担忧。
但一来帝王驾临臣子家,有非常繁复而折腾人的一套流程;再者,也是最要紧的一点忌讳:帝王探望病中臣子是不太吉利的,自古至今都有重臣要不行了,皇帝驾临去见最后一面的成例。
故而朱祁钰并没有自己去。让东厂督主金英和这两年随侍在侧的舒良一同前去,也已经足够表态了。
何况,皇帝还当着满朝文武,让金英带去一句话,以慰于少保病中之情。
“吾自知卿,卿勿憾也。”[1]
朝臣们:懂了。
谢谢罗通牺牲自己警示别人,以自身为代价,让他们明白了学会闭嘴的重要性。
方才还失笑出声的王直老尚书,此时很有些感慨。
其实这些年他一直很担心于谦来着:当然,不是担心他的能力,是担心他的处境,担心他得罪人甚众,过刚易折。
与很多喜欢揽权不放的臣子不同,明明做到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之位,王直始终是个平和内省的人——哪怕在朝上论资历论官位,他都排在于谦前面,但他常对旁人坦然道‘论起处置政事,我不如廷益。’,遇事不但不与于谦相争,还会为他打打辅助。[2]
其实,王老尚书年纪这么大了,过了年就想递奏疏致仕来着。
毕竟民间有句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王直想起老英国公,也是几年前的八十四岁,无疾病老而终。
但今岁边关不稳,又有人趁机裹乱弹劾于谦,王老尚书心内叹息:原以为自己又要勉励支撑一阵,起码等边关事落定再请致仕。
但现在看来……不必了。
陛下今日态度这般分明,他实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王直生自洪武十二年,永乐二年中进士入仕,至今已然历经了五朝。
终于,可以安心致仕了。
这一晚,王直老尚书写下请致仕奏疏。
终于这一年春末离开京城归于江西老家。
帝为其加赠太保之位,赐玺书、金绮、车驾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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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姜离与王直的想法差不多。
这一日朝后,朱见深往西苑来。
小宦官引着太子进门的路上就回道:“谈院判正在与上皇回话。”
果然,还在廊下走着,朱见深就听到了父皇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高兴——
“……你家小娘子已经抓过周,那茹院使给她起名字了?”
谈物柔说起家里新得的小侄女,语气也很柔和欢喜:“是,她一下子就抓了药囊呢。想来这孩子将来必要从母亲学医的。”
“母亲给起了名字,为允贤。”
谈允贤。
谈物柔又道:“只盼她在学医上的天分志向,比我强些,最好比母亲也要强。”
她不是妄自菲薄的人,谈物柔对自己有清晰的认识:她绝对算是个好大夫。但……她并不是顶尖的那种大夫。
无论什么行业,想要到顶尖的水准,都不再只有勤奋,总要有天赋。
如今她们在太医院做院使院判,最大的缘故还是‘种牛痘术’之功。
但自牛痘术成,也十年了,种痘术已经推行到了天下各地,
功劳簿终究会成为尘封的故纸堆。
若要让女医不成为太医院的昙花一现,她们是需要有天赋,医术超于常人的下一代。
所以不光是允贤,这十年来收的所有女医,茹院使母女都精心指导,抱以厚望。
故而,见到抓周时一下子就抓准药囊的小侄女,谈物柔打心里期望着甚至是祈祷着:这孩子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会的。你家这位小娘子绝对是个有天赋的孩子,会是青史留名的名医。”
朱见深此时已经走到了门口,就见父皇说出这句话的语气神色,格外斩钉截铁。
此时还不觉怎的。
直至多年后,他下旨令谈允贤为下一任太医院之首院使,看着眼前被誉为‘女中卢扁’的杏林神医时,忽然就想起了这一日。
*
而此时,才十三岁的太子,只是进门请安行礼,送上亲手采集的竹沥。
谈物柔也起身给太子见礼。
朱见深免礼,言行间很是亲切:他是个记性颇佳的孩子,对年幼种痘时被茹大夫母女照看的经历还记得些——况且人的记忆就是如此,要是从那后他再也见不到她们也罢了,但这些年常见这两位太医院女官,自然印象逐渐加深并且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