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脚上还不曾挂着豹房的铜牌,不是暖房里养的鹤。
可这初雪的冬日里,如何会飞来一只野鹤?
惊喜莫名的正统帝,从此走上了坚定修仙的道路。
大明的国运不该绝啊!
第51章 雪花玻璃球
白鹤翅膀带起的风很微弱,哪怕离得最近的朝臣身上环佩都没有动一下。
然而,这点微弱的风,却又仿佛能令地崩山摧,将大明的国运吹向了另一道航线。
惊喜的皇帝走到鹤前。
鹤纹丝不动。
这让原以为是大明列祖列宗显灵的英国公,又有点犹豫了:大不敬代入下,他要有这种子孙,而自己死后有机缘化作仙鹤飞还——第一件事肯定是抄起大翅膀扇这种不肖子孙大耳刮子,然后抡起这尖尖嘴叨死他。
别小看鹤嘴,鹤嘴锄可是专门用来挖土石的。
过于规律的鸟鸣声,听起来有点诡异的恐怖谷效应。
而在姜离听来,这就是漫长的数学课后的放学铃声。
殿中寂静一片,群臣相顾一脸懵。
唯有皇帝认真肃穆缓缓点头:“原来如此。”
朝臣:??陛下,不要不懂装懂啊。
然而当皇帝继续道:“原来朕不当沾染尘世刀兵血气之事,免得妨碍了修行。”
英国公立刻急转弯:“陛下果有仙缘!能解神仙谶语!”没错就是这样,他听见了,他可以作证!就算是陛下的‘真爹’天王老子下凡也是这样!
吏部尚书王直甚至为陛下感动到举起袖子擦眼泪:“陛下有此福泽,此乃我大明之福。”
诸多朝臣齐声道:陛下洪福!
又真心道:天佑大明!
**
郕王府。
“下雪又刮了北风,殿下怎么站在窗口?”进来换茶的宦官忙拿起大氅给殿下披上。
今日朱祁钰没有去上朝——英国公在听说喜宁事后,便如此叮嘱他。
“殿下既然是以子有恙请辞,陛下又道让殿下多陪两日孩子,这两日就留在府里歇歇,莫要置喙战事了。”顿了顿意味深长:“免得落了小人口实。”
七十五的英国公见多了朝堂争斗攻讦。
何况喜宁这种水准,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一旦郕王就‘和谈事’去劝皇帝,喜宁必会带着那副嘴脸在皇帝边上鬼鬼祟祟道:“前脚刚辞了监国,后脚就又来涉战事,这哪里是藩王的本分哇?况且,郕王殿下又从哪里这么快得知最新的朝事,陛下此事蹊跷啊!”
所以这两日朱祁钰都留在王府。
晨起时他去看了时不时低烧的孩子,待孩子喝了药睡着了就来到书房站着发呆。
这个时辰朝上必是在议与瓦剌和谈事吧。
若是皇兄真的为喜宁言辞所惑,此时,于尚书等人应当正在拼死进谏——
并没有什么提前通气,只是朱祁钰的直觉。
朝臣们皆知郕王倚重于尚书,确实也有些小人风言风语传他们私交甚笃。
实则,除了常朝后偶然留下赐膳,谈及朝政处事外,两人并没有过分的私交,于尚书都没有私下登过郕王府的门。
而他为什么这样倚重信任于尚书?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朱祁钰眼前浮现出熟悉的字迹,是文山公文天祥的《正气歌》。*
此句写的是只有到了危难之际,才知道一个人真正的气节操守。
稍微熟悉一些于谦的人,都知道他向来钦佩文山公。
朱祁钰低下头,抹掉窗柩上落下的初雪:这朝上的声音这样多,每个人都摆着一张忠心耿耿的脸,说着‘为国为民’的话。
这曾经让朱祁钰异常不安:王振在皇兄跟前是否也是这样一张无可挑剔的忠心脸,口中冒着大义的话?
他该信谁?
朝堂上有能力的人很多,毕竟都是过五关斩六将,通过层层科举官场风云,才能走到这庙堂之高,字字句句可决断天下万民。
拿出政绩表来,每个人都是漂漂亮亮洋洋洒洒的一大页。
然而……骤然接过‘代总国政’的郕王,坐在上首高椅上,看着下方无数相似模糊的面孔,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高处不胜寒,什么叫茫然四顾。
直到看见在乾清宫外一起面对过王振的那个人,那张依旧平静坚然的面容,略觉心安。
让他倚重的,是于尚书的能力。
可让他信赖的,终究是品行。
在那个晦暗与自保的朝堂上,朱祁钰作为一个不起眼的王爷默默看着,看到了于谦明知艰苦险境,还是接过了兵部,不虑将来己身如何,为大明竭力而为。
看到了天地间浩然有正气。
朱祁钰望着这正统十四年的第一场飞雪:不知道今日,于尚书平安否?朝上众人平安否?
人闲着,尤其是不得不闲下来的时候,就容易多想。
朱祁钰站在窗前,脑洞也跟雪珠子一样漫天乱飞,他设想了很多种情形:好的坏的,甚至皇兄大怒把满朝文武都捆了,当日出发跟他去亲征的场景,他都想到了。
但郕王到底是个正常人,所以怎么也想不到,朝会没多久,皇帝就跟着一只鹤跑了。满朝文武又得追着皇帝跑:那瓦剌咋办啊!
皇帝: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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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鹤翅膀的风,刮过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火焰。
于谦请见后,踏入了陛下清修的……凌霄宫。
这名字起的真挺大,传说中玉皇大帝居住的宫殿。
此地显然是一处刚清理出来的宫殿,什么金玉珠器都没有,庭院里都没有来得及移植上什么花木,院中尽是光秃秃的黄土地。
看起来很符合苦修。
宫中虽无器,却有人。
人还不少,且都是熟面孔——
今晨刚封了道官的几位官员,正在宦官的指导下,在漫天飞雪中生无可恋眼噙热泪地劈柴,搬柴,捆柴。
小宦官六顺引着于尚书从回廊下往殿内走,还不忘站在外侧挡一挡:“这些道官们大约是第一日劈柴,木渣子乱飞呢,于尚书小心些。陛下说多练练就好了。若劈柴这种小事都做不好,来日怎么替陛下打造炼丹炉呢?”
陛下要清修,一应器物怎么能由着外头的工匠们经手。
当然得有福气随侍陛下身边的道官们来做。
于谦:看起来这些同僚们不但转行做了柴夫,将来还得学一门打铁的手艺。
在进入正殿前,于谦看到皇帝坐在窗前,从开着的半扇窗子望出来,恍如半年前乾清宫召见。
此时皇帝伏在窗口上,对他笑了笑。
于谦微怔:那是种毫无遮掩的单纯笑意。
他入内,皇帝直接免了行礼,然后让他也来窗口这里,对外面指指点点道:“朕要修道炼丹,从零开始才够虔诚。”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将来朕得道的时候,他们不能白白升天吧。”
*
于谦沉了沉心思:“陛下,瓦剌事……”
陛下说着不沾染尘世刀兵之事,直接就挥挥衣袖追着仙鹤从朝上潇洒走人。
其昏聩玩闹的态度,气的英国公当场差点飙出大不敬之语——你既不管,好歹跟从前一样留下句话,令郕王殿下回来管啊,如今是开摆前连个托付也没了是吧!
这是什么黄鼠狼下耗子,一回不如一回啊。
但瓦剌事儿总要有个决断,兵部自然要来请圣旨。
于谦来了。
皇帝却道:“朕做了一个梦。”
皇帝身边睡了一只贴的紧紧的黑猫,看起来很困倦,皇帝也有些睡眼朦胧似的,一边抚摸着猫,一边与他闲聊。
“梦到朕中元节那日去亲征去了……”
姜离像是讲述一个冗长的梦境,将血色浸透的正统十四年道来。若是史册有形,把这一页拎起来,当有沥沥淌不尽的英雄无辜血。
……
“后来,朕从太上皇又做回了皇帝。”
于谦沉默地听着,思绪却运转如轮,这一切的一切,严丝合缝又异想天开。
皇帝的语气,还是很平静,哪怕是发问——
“于尚书是杭州人,从前一定去看过西湖北栖霞岭处的岳将军墓吧?”
于谦点头。
皇帝继续道:“西湖南面三台山呢?去过吗?”
这回不等于谦点头,皇帝就道:“三台山下,就是于尚书的墓啊。”
西湖南北,两位含冤而死的民族英雄,两处墓祠双璧辉映。就像后来袁枚的诗一般:“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
于谦倒是没有露出什么惊动意外的神色:他深知自己,在什么境况下会做什么样的选择。那么,若是皇帝梦中的朝局,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他并不意外。
哪怕来一千次一万次也是同样的选择。
在无数个大明,只要是于谦,就依旧会做同样的事情。
就像今日,他亦是抱着‘粉身碎骨浑不怕’的想法,来力谏皇帝不要跟瓦剌议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