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好沉默了。
不过,决定不反对是一回事,实则不少官员心中还是不以为意,甚至对上峰颇有腹诽:于尚书也忒婆婆妈妈了,对出嫁女儿这般纵着。缠足与否不过女子微末小事,也值得拿到朝上去说?
此时于谦见兵部众人默默无言,俱另外指了差事要去做,便知他们的选择。
不反对就好。于谦心里的想的是:此事已糜然成风,陛下哪怕依从这两道奏疏下旨,只怕也多有艰难之处,那么哪怕他们不站出来支持,少一些人反对总是好的。
却不知皇帝的想法,正是所有人都要‘参与’进来!
*
都察院。
也可叫大明杠精集中地。
比起兵部寂然准备置身事外的态度,都察院对此事,反应就大多了。
此时也已然通读过两份奏疏的御史们,便围坐在议事厅,开始指指点点。
尤其是对着高朝溪的那一道——于璚英到底是于尚书的女儿,他们不在兵部,不知于谦的态度,下意识代入自己,大多数人便觉得于尚书应当会好生‘管教’女儿出格的。那就给同僚一个面子。
于是,他们的火力主要集中在后宫干政的淑妃奏疏上。
“淑妃娘娘久在宫闱,女子见识短浅,故而净是危言耸听之语!”
此时开腔的御史,举起高朝溪的那份《请禁女子缠足疏》,读了其中的一段。
“……古者五刑之罪,剕亦在其中,汉文帝觉五刑酷烈,故以鞭笞代之,隋唐以后五刑多废。可如今,天下妇孺何辜,竟要无罪而陷于剕刑!”
所谓五刑,指的是‘墨(刺字)、劓(割鼻子)、剕(断足)、宫(宫刑)、大辟(死刑)’五种刑罚。[1]
御史朗读完毕,轻嗤道:“不过是缠足,天下女子缠足者众,我自家妻女也有缠足的?不也活的好好的,哪里就扯得上剕刑!”
又继续趁势发散道:“这两月来,咱们虽听闻淑妃娘娘常伴左右,以至于见朝臣而不退。但咱们为臣者忠心耿耿,想着陛下龙体不安,需要嫔妃就近伺候也罢了。如今倒是越发纵出这些个危言惑圣来了!”
旁边便有人附和:啊,你说的有理啊。
那年轻御史被众人一捧,当即道:“我这就写奏疏劝谏陛下!诸位同僚要不要与我同书?”
旁边便有被他激起‘热血’的御史回道:“上书是一回事,陈兄倚马千言文辞犀利,只管写成奏本上书——但也要有人敢于朝上当面明谏陛下才是,明儿我便当庭直奏陛下!”
陈姓御史闻言感动道:“刘兄果然好气魄!好,我今日就把奏疏写成,递与内阁!”
不但两人互相夸赞对方如高山流水伯牙遇子期一般,其余御史也在一旁热烈应和,表示二位敢于直言,果然是大明的肱骨脊梁啊,就差把他们拍到天上去了。
实则各人心中都有小九九——
别看此时都察院内部,御史们讨论起来倒是群情激愤,但四月前陛下废除殉葬事时,翻脸无情毫不在意名声,就将上奏御史拖出去的阴影,还盘桓在很多人心头。
想到要公然反抗皇帝,御史们不由有些瞻前顾后。
见有两位激愤出头鸟,其余御史均是心中大慰:不错不错,你们先上。若是顺风局,我们都跟上,若是……再说!
**
九月十五日。
在前一晚收到某陈姓御史的激烈反对谏疏,以及今日看到刘御史当庭站出来反对的时候——
姜离想起一个俗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果然,人善被人欺,她就是太老实本分了。
朝上,被文武百官看着的刘御史,觉得自己肩负着大明礼教的重任——
当御史的人,声音倒是很洪亮,咬字也很清晰:“陛下是天子,当胸怀九州万方天下大事,当颂圣贤之道!若为区区妇人足下小事下圣旨明诏,不知天下臣子百姓,要如何非议!”
只见皇帝坐在龙椅上,看不出什么喜怒之意,只随着他的直言问道:“哦?天下如何非议?”
刘御史便准备把腹内一大篇谏言通过‘天下悠悠众口’的方式抬出来。
深吸了一口气,还未开口,就听御座之上的皇帝继续方才的问题。
“天下臣民万千,心自不会等同,朕先不听天下万民的。来,先跟朕说说,你的想法。”
皇帝的声音还是没有什么明显的怒意,但落在人耳朵里,无端就让人心沉甸甸地往下坠:“接下来你说的,全是你对朕的看法,朕洗耳恭听。”
深吸了一口气的御史,准备传达‘民意’的御史,险些没当场噎死。
他的想法……
这,这,不让他借‘民心’来说话,岂不是成了他独自骂皇帝。
他慌了。
一来,作为御史,跟所有同僚一起上奏表谏皇帝,他很熟练,借着悠悠众口给皇帝反应外头的‘民心民调’他也很熟悉,但要是他自己来骂皇帝……说到底,他并不是王恕那等无畏的人,只是图‘忠谏’之名的人。
二来,作为自己硬刚皇帝甚至骂皇帝,也得分骂什么皇帝,眼前这若是仁宗、宣宗,这位御史也是敢的!因为这两位皇帝是明君仁君,非常遵守不杀谏臣,虚心纳谏这一套(起码表面上很遵守,真破防了另说)。
但,眼前这位皇帝,明显不是这样的人啊!
明君是“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2]
但眼前的皇帝是那种明君吗?刘御史小心抬了抬眼皮,正对上皇帝的眼神——
那眼神分明在说……不,都不用眼神说,过去的举动也说明了。
当今皇帝的性情分明是:“能面刺寡人之过者,杀无赦。”
姜离若能听到眼前这位刘御史的心声,必然会觉得:诶?还是个知己呢。
算起来,这满朝文武,再天才的也得是耗费多年时光,花掉整个青春甚至半生都在科举才能入朝为官。
这样的沉没成本。
来啊,继续当面谏一个昏君啊:当即可以体会一下什么青春没有售价,九族了无牵挂。
刘御史惶恐退了,陈御史骤然懵了。
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上的奏疏更不可能雁过无痕!
刘御史这当面直谏可以谏一半跑掉,他那已经上完的言辞激烈的奏疏可没法撤回啊!
何况皇帝还已读。
皇帝会怎么对他……陈御史心口狂跳。
姜离是个好心人,不会让人害怕太久。
她很快点了陈御史的名,正如他昨日在都察院举着高朝溪的奏疏,慷慨激昂道淑妃危言耸听,缠足不过是使足纤小,怎么就至于剕刑,那么——人若是少一半鼻子,也不过是使五官稍小,哪里算得上什么劓刑。
御史最看重名声脸面。
那就给他们新的‘脸面’。
或许便能懂得,感同身受。
第40章 《禁绝缠足诰》
奉天门,今日负责戍卫帝驾的锦衣卫略有踟蹰——
在朝上把大臣叉下去的事儿发生过,当即拖到门外开始廷杖的例也有过,但这个劓刑,他们还真没干过。
锦衣卫犹豫起来:他们隶属帝王全然听命行事,倒不是在犹豫这件事该不该做,而是……这活手生,万一手重了把人割死了,这责任算谁的呢?
于是领头的锦衣卫指挥使袁彬再次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第二次颔首就放心了——这就跟廷杖‘放手打,用心打’的意思一样吧。真出了什么事儿,责任可就不归他们了。
毕竟,要是就被割了占人身这么小一点的鼻子都熬不过去,陈御史很该找找自己的问题啊:就像他说的,世上缠足的女子很多都好好的,那世上别的没鼻子的人,怎么还活的好好的呢?
袁彬摆摆手。
一个年轻锦衣卫领命,抽出了寒光凛凛的腰刀。
看起来,是连斩首刑场喷口酒的流程都不走,直接就要割了。
*
“陛下!”
姜离听得一声凄呼,打眼看了看站出来的人。
脸不太认识,但看衣服是朱红色,上面绣的禽兽又是锦鸡——哦,还是个二品级别的高官呢。
站出来的人,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二把手)。
都察院之首邝埜,这回倒是没求情,主要是上次求情得到个‘没事,下辈子注意’的结果当场给他干沉默了,这次索性就直接沉默了。
但都察院右都御史坐不住了,因这马上鼻子都要不见的御史,跟他是同乡。
乡谊,向来在朝堂上是很要紧的关系。
花花轿子人抬人:右都御史作为同乡中官位最高的人,平时也少不了同乡官员的追随捧高,这样他有什么建言才能一呼百应,有什么政绩才有人拼命给他写奏疏夸夸。
但凡事都是有代价的,总不能平时收人家当小弟,出事了你这个大哥就像是埋了似的,脖子一缩死活由人,那以后谁还跟你混呢?
朝堂有时候不是做官才能,而是人情世故。
于是此时右都御史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试着救一救——救不救成另说,主要是表露一个救人的态度:“陛下,陈御史冲撞圣躬其罪确凿,臣请陛下将其免官罚俸。”
“但这劓刑与缠足不可相提并论,还请陛下免此五刑之罚。”言下之意缠足后还是脚,然而割半个鼻子……谁脸上长半个鼻子啊!
若真当庭受了此刑,这御史只能一头撞死了。
“求陛下开恩啊!”
右都御史声形并茂地表演完,就跪下来伏在地上不动了:嗯,反正他该求的求了,陛下再不同意他也没办法,今儿他就准备趴这儿了!
然而——
“好,爱卿说的有理。那古之五刑先等等。”忘记这位官员姓甚名谁的姜离,随口用爱卿对付过去。
右都御史都懵了,茫然抬头:啊?我什么时候在皇帝跟前这么有脸面了。不但叫我爱卿,还应了我的求情。
不由懵圈中又带着几分窃喜:原来陛下这样看重我啊……
还没有陶醉完,就听皇帝继续道:“就先行陈御史口中的‘非剕刑’吧。”
随着皇帝的摆手,跟随服侍的宦官取出了一卷布条。
许多朝臣根本不认识这是什么,还是早得了吩咐的宦官,主动介绍道:“陈大人,这便是缠足的足纨呢。”
见几个宦官走过去,年轻的锦衣卫收回了自己腰刀,重新回到了看戏的位置,心里替陈御史叹口气:他的刀可是很快的,但换了东厂的人,可就没有那么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