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鹤又笑了下,张口吐出刀片子,“既然如此,那他们为什么从不主动找你玩?”
“胡说八道!”孟鸣本能反驳,可却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想。
是啊,陛下也就算了,那几位皇子分明与他年纪差不多,为什么不喊自己一起玩?
不对,是几位殿下公务繁忙!
秦放鹤不给他逻辑自洽的机会,步步紧逼,“既然你做得这样好,这样得他们的喜欢,为何家中爵位……”
一代不如一代?
爵位这种东西,对平民而言或许可望而不可即,但对贵族而言,本就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爵位无实权,不会影响格局,也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便可彰显皇恩浩荡。
可都这么容易了,为什么轮到孟鸣这边,却眼见着就要保不住了?
藏拙?
别说笑了。
都不用藏!
他就是拙!
那一大家子都拙!
拙到连祖上驸马卖脸换来的爵位都保不住!
别说皇子们了,就看太学之中,也不乏出身和地位高于孟鸣者,怎么不见人家蹦跶?
因为人家有脑子!
孟鸣和狗腿子们还要辩驳,秦放鹤却没了继续掰扯的兴致,干脆利落道:“这些事你们自己想不明白,回去问问长辈吧。也别问爹娘,问祖父、曾祖父,再不行就去问教授,问祭酒大人!赶紧去!”
说完,扭头就走。
但凡他们能问到一个明白人,但凡家中长辈还要点脸,以后都会收敛些吧?
稍后秦放鹤跟孔姿清见面,对方瞧了他几眼,张口就说:“怎么,同人吵架了?看你眉宇间似有戾气。”
秦放鹤跟他没什么可装的,索性向后窝在大圈椅里,用力拉伸一回,幽幽叹了口气,“无妨,只是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就连缺心眼儿的也纷纷冒头……”
孔姿清:“……”
隐约有些耳熟。
不过听秦放鹤的意思,大约是暂时解决,不想再提,孔姿清便说起另一件事。
“你是不是要成亲了?”
秦放鹤在圈椅里笑了下,也不否认,抓了桌上一只橙红蜜桔慢慢剥,“你从哪里听来的?”
柑橘特有的酸甜清香迅速弥漫开来。
橘络败火,他特意都留下来了,看着便是白茫茫一团。
一听这话,便是准了,孔姿清也笑,“原是我母亲带家里几位娇客外出赴宴,回来时同我讲,竟意外瞧见了你,琢磨着是不是该把贺礼准备起来了。”
孔母带自家小辈们去的,自然也是相亲宴。
秦放鹤便笑着从圈椅里坐起来,“真不愧是伯母。”
这个圈子里,果然没有什么秘密。
他起身替孔姿清倒了杯茶,权当赔罪,“实在不是我有意瞒你,只是如今八字只一撇,若提前张扬,来日但凡有个什么变动,两家面上都过不去。改日若着实定了,我必然头一个告诉你。”
孔姿清笑着跟他碰了碰茶杯,一饮而尽。
两人又说起赵沛和康宏,孔姿清便道:“慕白近来倒是开朗得多了,且在律法刑名上极下功夫……至于康宏,似乎跟两浙会馆里的人闹得不大痛快,我日前无意提起时,瞧他的面色不大好。”
短短几句话,信息量很大。
赵沛开朗,说明已经逐渐适应了翰林院的生活,而对律法刑名下工夫,可能是真心喜欢,也可能是在为日后铺路。
至于康宏么,老实讲,打从上次知道了杜文彬的遭遇后,秦放鹤就觉得,此二人跟两浙会馆众人决裂只是迟早的事。
当时看似那位前辈官员来稳定了局面,但其实始作俑者并未得到该有的惩罚。
且不说他本来就有可能考不中进士,如今失去继续考试的机会,可身上仍有举人名头,日后若被他抓住机会,甚至可以以此谋官!
所以杜文彬心中必然有气,不然也不会甩开众人外出游学散心。
针不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如今事情过去许久,会馆众人肯定也都淡忘了。
况且猪狗还有三五损友,那始作俑者必然也有亲友在,众人混在一处,日日相见,关系或许比身在翰林院的康宏更亲近。
昔日那个小圈子内,康宏一人单独入翰林院,地位上的差距必然带来现实关系的变化,而他又跟赵沛、孔姿清等人往来甚密,会馆内部必然早生嫌隙。
若他此事旧事重提,或许他们还觉得“大人都处理了,你还想怎样?”
秦放鹤和孔姿清边吃茶点边交流,眼见天色不早,这才起身告辞。
分别时,孔姿清还对秦放鹤道:“三月三,又名女儿节、桃花节,你既然有意,也该约了人家姑娘出门游玩。”
秦放鹤笑着点头,“多谢提醒,正有此意。”
前儿汪扶风和姜夫人还同他说来着。
师父师娘的意思是,既然如今两边家长通了气,且两个小的当日在水边遥遥一见,相互印象也还不错,不如就约着出来踏青,再见一面,说说话,看看彼此性情是否相合。
有问题,早发现,好聚好散,互不耽搁。
若没有问题,确定说得来,就早把事情定了,也省得两边悬心。
第81章 说话(二)
“这成亲呀,最怕没话说了。”姜夫人帮秦放鹤整理衣领,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一般温柔道。
古往今来,多少曾经亲密无间的师友、亲朋,便是因为渐渐没了可说的话,日益疏远。
“想有个人说说话”,没经历过的人可能想象不出,这看似简单的几个字会在漫长的下半生意味着什么,又会占据何等的分量。
秦放鹤就笑,“那师父师娘必然有许多话说,方才这般琴瑟和鸣。”
姜夫人失笑,顺手戳了戳他的额头,“你啊!”
后面的汪扶风还挺得意,“这话不假。”
他与夫人,便是打年少时便志趣相投,有说不完的话,常常耍在一处,这才叫两家动了提早结亲的念头。
姜夫人不理他,继续叮嘱秦放鹤各种注意事项,又扭头对侍女说:“这衣裳寻常穿也就罢了,放在三月三,多少有些素了。前儿不是做了套织锦的?底色雅致,纹样和织法倒好,就拿那个来。”
虽说只是约了出门玩,但两边老少都知道,如无意外,这门亲事已然定了。
因为各方面权衡,双方再也找不出比彼此更合适的了。
汪扶风这几日急着换衣裳,略有些着了风寒,肝火上涌,这会儿便端了一碗香煎紫苏引子喝,“若果然好,你想什么时候办喜事?”
这种事,素来都是长辈们决定的,哪有问本人的道理?然汪扶风一贯行事不羁,不爱这些条条框框,且秦放鹤本人便极有主见,保不齐有自己的打算,两边有商有来感情更好。
秦放鹤果然不假思索道:“若方便,我想等殿试结束后成亲。”
夫妻二人一听对视一眼,都明白了他的打算,骄傲之余,不免略有担忧。
骄傲的是这孩子既然说了这话,必然并有极大的信心连中六元,那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足可青史留名。
担忧的却是,科举一事,并非学问好就行的,不确定的影响因素太多了。
依如今秦放鹤的才学、胆识和师门,三鼎甲自然是手到擒来,但他目标直指状元,但凡有个什么波动……
汪扶风斟酌了一下言语,才慢慢说道:“你有这个志向,我们自然欢喜,但可要想好了。”
不作此宣言,秦放鹤即便中不了状元,众人虽遗憾,也不会怎样。
毕竟连中六元是大禄朝乃是前朝迄今为止都没有的事,他不中,也实属寻常。
若作了宣言,所有人的期待都会被无限拉高!有等着看热闹的,自然也有等着看笑话的,那些与董门为敌的,说不得也要费尽心思,巴不得搅黄。
那秦放鹤……真就一点儿退路也没了。
他会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上。
要么更进一步,取得前所未有的声望,建立起日后众人对他的无条件信任和服气:这小子向来说到做到。
要么退一步,尸骨无存:不过是个吹牛说大话的罢了!
秦放鹤笑着问道:“即便我不说,外人便不做了么?”
从他那年初一踏入董府门槛开始,退路就封上了,如有矛头,也早就对准,还差这一遭么?
汪扶风和姜夫人哑然。
那倒也是。
秦放鹤有此打算,原因很多。
一来,他走到这一步,看似尚未入朝堂,可实则早已身处其中。
昔日扳倒高阁老,便有他的一份力。
既然如此,何不顺势而为,自己主动加把火,在声势最壮大时,换来最显赫的出身和踏板?
当名声只是名声时,可好可坏,但当名声积攒到一定程度,转化为大大的名望,一呼百应,就足够改变很多事。
二么,纵然现在就订亲,六礼并各项流程也都要掐算良辰吉日,说不得也要一年半载,距离会试就不远了。
朝廷宽厚,寻常女子成亲亦可凤冠霞帔,但货多不值钱。
殿试结束后,三鼎甲会立刻被授予官职,届时再办婚礼,女方就可以直接穿命妇的服制进门,是极大的体面。
秦放鹤当下之所有,一概衣食住行,皆是师父师母所赐。功名,惟有功名,惟有以功名换来的一点体面,才是他能给出的最大诚意和承诺。
在这个时代,女方二十岁才出嫁,或许有点晚,但只要提前定了亲,慢慢过着六礼,外头的人知道此事有了着落,也就不会说什么了。
待到那时,女方二十、二十一岁生育,母体和婴儿双双平安的概率也会更高些。
他主意已定,汪扶风和姜夫人也不再多说,对那边通气后,各自准备起来。
对秦放鹤而言,约会可要比对付政敌难多了。
诚然,在现有基础上,他与那位宋姑娘最起码也能相敬如宾,但终究要携手走过数十载,如有可能,秦放鹤还是希望培养出一点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