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振业这会儿连说话都觉得煎熬,躺在隔壁安静装死,秦放鹤送走传话人后,便自己躺在小床上,慢慢消化这一天之内的许多事。
钦差张大人,汪扶风甚至没有告知对方的全名,多少有些不希望自己深究细想的意思。
但……秦放鹤很难控制自己不去细想。
琢磨人,琢磨事,这些都已成为他的本能。
长江一带从每年四月开始,便会陆续进入丰水期,那里几乎承担着全国六成以上的粮产,故而每年的巡堤实为重中之重,钦差一职,非肱骨之臣不能任。
但也不乏上下勾结,以至皇帝对老臣失去信任,剑走偏锋,派无党无派的新人下去的可能。
姓张,张乃大姓,朝中有名有姓的不少。
但能担得起这份重担的,不多。
况且对方还能承担风险将自己运出去……
众多人名好像变成小球,哗啦啦倒进筛子里过筛,一遍,又一遍,渐渐的,只剩下零星几个。
昨儿晚上秦放鹤就没睡好,此时身下水波极富节奏地起伏着,仿佛将人放在摇篮里一样,从身体,到思绪,都跟着晃动起来。
一下,又一下……
睡意来袭,如下方的滚滚波浪一般将他重重包裹,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秦放鹤还在懊恼,到底是赶不上第一时间看孔姿清和赵沛的会试结果了。
齐振业正值壮年,次日便大为好转,开始吃得下东西了。
傍晚时分,船队正式进入京杭大运河主干,水面开阔,乘风而行,波浪渐小,他也正式宣告康复。
只是吃不惯。
北方冬日菜蔬稀少,又走水路,采买便不那么及时,一日三餐皆多水产,齐振业的脸都快吃黄了。
他本就不习惯泥腥味,平时隔三岔五吃一次也就罢了,如今却要天天见,只恨不得断水绝食。
就连秦放鹤也有点遭不住。
菜蔬瓜果么,船上肯定有,毕竟此番南下是大张旗鼓打着钦差名头来的,代表朝廷脸面,再苦也苦不到钦差大人们。
但能苦他们。
若在平时,使点银子自己买也就是了,眼下,却不大方便。
所幸此时刮的还是北风,水面又宽,河道又直,也无人敢挡道,顺利的话,十来天就能到扬州。
等送了信,他们先找个地方歇歇脚,若有北方餐馆最好,若没有,自己买了食材做也方便。
接下来的几天,齐振业被秦放鹤盯着做了几篇文章,大有长进。
又观察几日,见这一带似乎鲜有人来,两人还趁着饭点悄悄往外去了两回,虽不敢远去甲板之上眺望,但远眺朝霞夕阳,近观水浪滔滔,颇觉心胸舒畅。
尤其天公作美时,那晚霞红的紫的烧成一片,铺天盖地,落在江面上,天水一色,也都似着了火一般热烈,美得惊心动魄。
闭上眼睛,感受着充满水汽的凉风扑面而来,又有飞鸟捕鱼,水花淙淙,刷拉拉回荡在耳边,浑若御风而起扶摇直上,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
齐振业喜得手舞足蹈,又写又画,准备来日见到翠苗和妞妞母女时,也这样说给她们听。
“只一条运河便如此壮丽,若来日真有幸得见大海,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情形!”
秦放鹤不禁回想起秦父,他生前最大的遗憾便是不能亲眼目睹海之壮阔。
若此行顺利,不如就去入海口走一走,也不枉来此一遭。
两人作伴,谈天说地,虽闷,却也有限。
不知不觉,半月已过。
两人眼见两岸上风光变迁,天气也继续暖和起来,便都褪去厚重的冬衣,做好随时下船的准备。
二月初九一早,船队缓缓靠岸,意欲补给。
有人来敲秦放鹤的门,让他们预备换船。
当日傍晚,夕阳西下,暮色昏昏之际,果然有人来接,秦放鹤等人带好行囊,悄然下了楼船,衬着暮色遮掩换到一艘小巧乌篷船上。
船夫戴着斗笠,看不清容貌,一言不发往岸上划去。
岸边已有一辆极宽大的马车等着,只没有车夫。
秦放鹤等人迅速换过交通工具,由自家人驾车,先驶离运河岸边,眼见慢慢进了城镇,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烟火气,这才松了口气。
齐振业试探着下地走了两步,笑道:“好生奇怪,分明已经下来了,可脚下竟还软绵绵的。”
众人皆是如此,歪歪斜斜醉酒一般,都笑了一回。
天色不早,众人先找了客栈歇息。
这里不比北方,四季常温,便是寒冬,青菜也是不缺的,齐振业张口叫了许多,肥鸡嫩鸭烧肉摆满桌,好一番狼吞虎咽。
秦山接了秦放鹤的眼神,跟阿发先后出门,分两头各自打探臬司衙门的位置。
“下头百姓知道的有限,我们也不好细问,只听说近来风平浪静,没什么大事发生……”
对这个结果,秦放鹤并不意外。
若果然连底层百姓都听到风声,那就离天崩地裂不远了。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一夜休整,众人睡到日上三竿方醒,又用了热乎乎的白米粥,吃了当地有名的鸡丁、笋丁和蘑菇丁三丁包子,并几颗油煎萝卜糕,这才往臬司衙门的方向驶去。
原本跑堂竭力推荐鱼片粥和炒虾仁等,奈何众人才坐了大半个月的船,恨不得从里到外都是腥气,听着这个便觉胃酸,故而拒了。
按察使掌一省刑名按劾,位置紧要,事务繁杂,恐朱元白日理事不得空,秦放鹤直等到天色擦黑,估摸着后宅也要开饭了才去门上递帖子。
递的是汪扶风的帖子。
原本那门子见他年少还有些散漫,只道每日来找他们按察使大人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若不急,便将本子放在门房上,晚间我们凑一堆儿,明日一早送进去。”
秦放鹤不理他话里话外的轻慢,“只怕你家大人等不到明日。”
在望燕台待了几个月,再开口时,他的语调中已多多少少染了点京味儿,那门子便微微收敛神色,又听这话说得郑重,略一迟疑,果然接了帖子。
一看落款,脸都白了,忙不迭赔礼道歉,“小人眼瞎,不识得尊驾,险些误了大事。”
秦放鹤笑笑,倒也不扯虎皮做大旗,直旁敲侧击道:“无妨,没有误了就好。我观你神色倦怠,眼中也有血丝,想是许久未曾好好休息,近来你们大人公务繁忙,你们也跟着不清闲,这些我都晓得。”
能在臬司衙门外管收帖子的,必然不是寻常门子,少不得是朱元的一个心腹。
那门子一听,顿觉遇到知己,又感激他体恤,连连作揖。
“两位相公大人大量,小人惭愧,长途劳顿,且先进来用茶,小人这就进去禀报。”
他先叫人上了好茶,又特意嘱咐外头的人用心伺候,自己则一路小跑去后头报信儿。
不多时,秦放鹤和齐振业还没等茶凉到可以入口的温度,那门子便已又跑着回来,抹着汗道:“大,大人有请。”
秦放鹤和齐振业对视一眼,后者略一沉吟,低声道:“想来我去也无甚大用,反倒麻烦,不如留在此间,一来若有变动,也好有个接应;二来么,也观察一二。”
秦放鹤应了,当下便同那门子进去,一路上又说些云山雾绕体恤关怀的话。
那门子确实有点心眼,嘴上感动归感动,看似说了一堆,实则有用的半个字都没漏。
不过秦放鹤还是从字里行间推测出,朱元最近确实有些过分的忙。
须知按察使一职十分敏感,盐茶粮瓷的大头皆在江南一带,又有对外海贸,朝廷也怕他们在地方上待得久了,自成气候,基本上每届都做不满三年一任。
现在已经是朱元在的第三年了,若有变动,就在当下。
秦放鹤心中想着,脚下已经到了。
那门子上前与人交接过,躬身请秦放鹤自己进去。
里头案桌后坐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文官,容貌并无过人之处,单看身形,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但他眼中分明有血丝,嘴唇也不甚红润,微微起皮,显然最近都劳心费神没休息好。
“你是……”朱元看着进来的少年,联系近来听到的传闻,喊出他的身份,“遇之的弟子?”
遇之,直呼字号,语气也颇温和,想来与汪扶风私交甚密。
秦放鹤适当调整态度,上前行礼,“是,见过大人。”
朱元让他坐了,又叫上茶。
秦放鹤怕耽搁事,来不及喝,先从怀里掏出用细油纸仔细包裹了好几层的信递过去,“学生顽劣,游学至此,顺道替先生带了封信过来。”
游学?大半夜的游到臬司衙门?
这话鬼都不信。
朱元面上笑呵呵的,又问了汪扶风的近况,显得十分亲昵,仿佛关照自家子侄一般。
秦放鹤都一板一眼地答了。
他还清晰地记得汪扶风的叮嘱,“送了信,不许停驻,即刻就走……”
于是亲眼看到朱元接过信封,秦放鹤立刻就要告辞,“大人公务繁忙,学生贸然打扰已是失礼至极,天色已晚,就不多耽搁了。”
朱元一怔,顺势挽留。
秦放鹤便笑道:“大人留步,学生这便告辞了。”
那边齐振业还在拿出做买卖的厚脸皮,跟外头几个门子拉关系,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又塞银子。
不曾想那些人当真油盐不进,给银子都不要,嘴巴活像河蚌成精,闭得死死的。
正懊恼间,就见才进去没一会儿的秦放鹤快步出来,脚下生风,好像身后有鬼在追。
齐振业上前相迎,才要开口,却见秦放鹤使了个眼色,当即闭了嘴,两人一起脚下生风。
“来不及出城了,”秦放鹤路上已想好对策,“去最近的青楼凑合一宿!”
他总觉得要出大事。
来的路上他就观察过了,距离臬司衙门两条街开外,就是本地赫赫有名的一家青楼。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年纪小,任谁初次见面,都大概率会先入为主的轻视,而青楼人多眼杂,万一出事跑也容易,打听消息也容易。
齐振业一听,直如腚上起火,一迭声催促开拔。
马车飞一般蹿了出去,跑到半路上,途经一家车马行,秦放鹤心头微动,让齐振业派人进去买了一辆用料一般,但非常浮夸招摇的马车,走到隐蔽的角落内,将两辆马车上的人、物迅速替换一遍,这才去了青楼。
进青楼的并非全是嫖客,因其行业特殊性,倒比一般客栈更周到体贴,也惯会保护客人隐私,常有过往富商在各地知名青楼包院子过夜,秦放鹤一行人就要了个院子,悄没声窝在里面。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就听外头街上乱糟糟的起来,还有数量众多的跑步声快速经过。
众人都不用出院子,一抬头便能看见外面原本黑压压的夜空被不知哪里来的火把照亮了半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