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仰止连忙劝道:“能不起战便不起战!青梧当年定下丰亨之盟,将妖界困在西洲,为的便是叫他们内部争夺有限的灵气,再过几百年,妖界后继无人,便不足为惧。咱们只需维持现状,撑到妖界瓦解即可!我同意瞒住青梧转修合欢道一事。”
那位掌门丝毫不给高仰止面子,朗声喝道:“合欢道媚修何等无耻?纵。欲。滥。情,无半分清修之心!若替青梧瞒住他的丑事,他就得继续留在无妄宗。无妄宗乃仙门大派,难道还要容忍他带女人到无妄宗的地界双修?还是说,诸位为了这数百年的苟且,要亲自给他送女人上栖梧峰?正道风骨,尔等都不要了?”
又有支持瞒下的掌门道:“既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又为何要同妖界开战,平白牺牲诸多仙君性命?”
另有不容邪修的掌门道:“合欢道!须得双修,方能稳住修为!诸位竟是要容忍一个邪修骑在头上撒野,甘愿屈居邪修之下,去求一个邪修的庇护!妖界野心勃勃,我仙界又何曾是软骨头?”
“尔等可别忘了何为名门正派?仙界正法未续,若尔等包庇邪修,便是从根里开始烂,仙界正法要待何时才能重续?为了区区数百年的和平,尔等竟是要断送仙界重续法脉的机会吗?”
洋洋散散一番话下来,倒是说动了不少人,好半晌,再无人出言反驳。
那位掌门见此,接着开口道:“从长远来看,与妖界打仗事小,保仙界法脉纯正事大!我等断不能同邪修同流合污,断不能叫邪修融入正道,侵扰正道!”
“依我之见,应当向仙界公布青梧转修合欢一事,再将其踢出仙门,划清界限,保仙界法脉纯正!至于妖界,只要炎天敢撕毁丰亨盟约,我等便同他开战!”
第60章
青松听得此番话入耳,看向众人,眼底闪过一丝夹杂着失望的凄凉之色。
他周身浮动的灵气忽地强劲,殿中各宗门掌门皆有所感,齐齐看向青松。
青松的目光,从方才那几位,口口声声称青梧为邪修的掌门面上一一扫过,沉声道:“诸位嫉恶如仇,竟是恨不能将我师弟千刀万剐。诸位可知,他步入仙道之初,为成无情道心,不惜使用移情术。”
高仰止眉心一跳:“他怎敢?”
移情术,不是什么邪法,反而是能成就无情道心的极好之法。只是,此法撕扯元神,过程痛苦万分,若修不出无情道心,便会元神俱灭。
使用移情术,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成就无情道心,要么元神尽灭而亡。
所以很多无情道仙君,宁可杀妻杀子,以断其情,也不敢使用移情术。
众人皆是面露惊疑,青松接着道:“他宁可使用移情术,也不愿伤及旁人一丝一毫。他道心消散,七情重燃,自是知晓肩上重任,不愿仙妖二界再起纷争。他之心性,若非为了三界,怎会转修合欢,甘受此辱?”
“师弟保护三界一百五十年,功不可没!尔等受他庇护一百五十年,今日三言两语,便是要将他逐出仙门正道,可对得起他为三界所受诸般苦痛?”
高仰止闻言,不由叹息,接着道:“青梧仙尊为仙界所做贡献,非比寻常。若真将他逐出仙门正道,此举委实寡恩薄义。只要我们拧成一股绳,向三界澄清,就说我们探过他的道心,外界流言为假,那么此事便算是彻底压了下来,谁又会来质疑我们?以青梧的修为,也没人敢再去探他道心,以后仙界该怎样还怎样,丰亨盟约便也如旧。”
玉衡宗掌门闻言,亦朗声道:“我同意压下此事。青梧仙尊转修合欢本就是为了三界和平,我们何不承了这份情?就当我们还他一百年五十年庇护之恩,压下此事,无论是对青梧仙尊,还是对仙界,都是好事。”
一直反驳他们的那位掌门眼露不屑,说道了这么久,他语气不再似之前那般急躁,但依旧强硬,晓之以理道:
“诸位掌门,都是仙界前辈,想来诸位比任何人都清楚,何为道心裹挟。无情道仙君,所思所想,从来只取最优,旁的选择,他们全然无法理解。如今青梧已入合欢,必也受道心裹挟,梅挽庭此人,便是极好例子。”
众人一听梅挽庭的名字,皆似想起什么,各个面露疑色。
那掌门见此,接着道:“他是在前往合欢宗剿灭梅挽庭之时破了道心,那日我等皆应召前去,他出来时,我们见到的他,便已经是合欢道媚修青梧。你们可还记得,那日他说,梅挽庭他要亲自看管,还将梅挽庭带去了栖梧峰。”
“当时我等只当他是无情道,这是他思虑下的最优抉择,我等无人异议。如今想来,诸位不觉得奇怪吗?梅挽庭间接坑害无垢宗半数之多,可青梧却将其带在身边,甚至前往妖界,参会丰亨盟会之时,也将他带在身边。明知梅挽庭伤及仙界,若他还是一心为着仙界着想,为何不处置梅挽庭?”
无垢宗掌门高仰止闻言,眉心不由一跳,陷入沉思。
那掌门的目光,一一从众人面上扫过,最后落定在青松面上,沉声道:“无论诸位愿与不愿,他如今确实已受道心裹挟。所思所想,已是合欢道媚修的那一套。他已不再是诸位眼中,当初那位庇护三界的无情道仙尊。”
“受道心裹挟,我等无法再像对待从前的他一般对待现在的他。今后他的选择,所作所为,究竟会不会危及正道,诸位根本无法保证。青梧这般修为,有朝一日,若毁了仙界千秋基业,尔等可敢承担?同仙界万世千秋相比,同妖界开战,当真算不得什么。”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仙门正道若开接纳媚骨邪修的先河,后果,诸位自行掂量吧。”
因着当年那对不渝道心,仙界给了合欢宗一席之地,准许他们留在自己的地界上修行。但向来都是划清界限,互不干扰。
可若媚修混入正道,青梧又那般高的修为,难保有人不会受其影响。仙界法脉尚在摸索中重续,一旦踏错一步,那后果可就不是同妖界打一仗那么简单,而是影响千秋万代,会重创仙界根基。
此话一出,众人皆无言以对,殿中一时陷入沉默。
便是连青松,都不知该如何反驳。
受道心裹挟,此言无错。
且仙界法脉尽断,尚未重续,确然不能叫合欢道媚修干扰法脉传承。
青松闭目叹息,那位掌门提醒道:“青松掌门,无妄宗乃仙界表率,我们还是如从前一般,投票决议。愿替青梧遮掩的,便站去青松掌门身后吧。”
话音落,众人低语商议,踟蹰犹豫片刻,最终却只有两位掌门走向了青松身后。
高仰止看看青松,念及自己宗门葬送在梅挽庭手里的那些人,摇头轻叹,到底是没有挪步。
青松只觉心凉,方才帮青梧说话的人,有半数之多,但到最后选择之时,肯站到他身后的,竟是只有两位。看来同报答青梧数百年殚精竭虑的贡献相比,他们,更在乎自己修行,担心青梧影响法脉传承,宁愿同妖界开战。
结果已然清晰了然,青松闭目长叹一声,道:“我会昭告三界,无妄宗青梧,叛入合欢,自今日起,逐出无妄宗。”
短短几个字,可说完后,青松的心,却像被刀剜了一般的疼。
待青松落笔成字,昭告三界后,众掌门,这才离开无妄宗。
驱逐令下,仙界哗然。
这个消息,就像是一记雷霆击入仙界,在仙界掀起极大的风波,无数敬仰青梧者,视他为榜样之人,根本无法接受,或反复求证,或唾弃怒骂。
而之前便传播流言者,听闻此信后,更是震惊,只是随便传传,怎就成了真?
有人唾骂,有人不屑,有人暗自畅快,有人担忧仙妖再起战,有人则摩拳擦掌,等着开战后大显身手。
青梧转修合欢的消息,于仙界而言,根本就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故。
仙界各掌门回宗门后,便着手备战,教弟子们战术,同时带弟子们重温各类妖的法术。
这么大的事,自然也传进了灼凰的耳中。
但她心中未有丝毫波动,青梧的身影在她脑海中闪过一瞬,便被更重要的事所取代。
青梧被逐出仙门正道,那便意味着,妖界异动更会频繁,说不定,他们要不了多久,便会撕毁丰亨盟约,领兵开战。
而她现在最要紧的事,便是筹备应战。
于是灼凰全身心投入修行,不眠不休,一面提升自己,一面想尽一切办法试图奏响悲天。
将驱逐青梧的消息,昭告天下后,青松将自己关在掌门殿里,整整三日,一直拿着手里一支紫竹毛笔凝视。
他很喜欢这个小师弟,当初刚入仙道,青梧还未修得无情道心时,当真温润如玉,心慈仁善,很有气节风骨,若为凡人,当真是个挑不出半点错处,极光辉完美的一个人。
青松至今还记得,刚到仙界的青梧,有一夜曾来找他,神色间难掩悲伤,向他问道:“师兄,我修不出无情道心,师尊叫我回人间杀母。可我心间牵挂难放的,何止母亲一人?我不能伤我爱重之人,师兄,除却伤人,可还有他法成就无情道心?仙界数万年,是否还有他例可供我参考。”
他便告诉青梧:“有些无情道仙君,亦如你这般,他们会选择回到人间,过完平凡人的一生,待亲朋好友离世,心间了无牵挂,才会返回仙界。那时再修,可就容易多了。”
青梧摇摇头,叹道:“我等得了,可尚在北境的梁国百姓等不了,齐人待他们不如牛马,我和灼凰得去救他们。无情道,是能最快获得仙术能力的法门。”
青松闻言不由失笑,刚入仙道的仙君,放不下人间事也是寻常。等过个几十年,在漫长的仙寿中,见过人间变幻不过如沙盘上的一幅画,牵连人间之心便会消散。
青松当时并未将他这在乎人间的话放在心上,只随口玩笑道:“那便只有移情术了,可移情术,要么成,要么死,且过程苦痛,你小小年纪,怕是受不住。”
青梧只笑笑道:“师兄莫取笑我,我二十八了。”
青松闻言只笑,这年岁,在仙界可不就是小小年纪吗?
他本没将那夜的谈话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姑且不说移情术代价何其惨重,便是撕扯元神的痛苦,也根本没有人能承受得住,想来等青梧了解过移情术后,便会放弃。
但他没想到的是,三日后的黄昏,青梧再次前来找他,手里便拿着这根毛笔,对他道:“师兄,我已详尽了解过移情术,已同师尊说好,今夜移情。”
他当时听罢后惊骇不已,实实在在被眼前的小师弟所震撼。便是连师尊,都只是叫他回人间斩情,未曾动过半点移情术的念头,他居然真的选了移情术。
青梧将手里的紫竹毛笔递给他,对他道:“无情道心成后,心间便不会再有任何感情。师兄,这些时日,多谢照看。这支笔,是我亲手为你所制,送于你,还望师兄莫嫌礼薄。”
青松收下了这支笔,再次问道:“你当真要用移情术?”
青梧点头,目光虽温润却也坚定,他道:“修不成无情道便元神尽灭而死。我宁元神尽灭,也断不伤所爱之人分毫。”
那夜他看着青梧离去的背影,心间忽觉酸涩,若他不修无情道,他便多个手足兄弟,多好。
当天夜里,在整个无妄宗早已休憩,久陷入安宁之后,忽听欢呼声起,有弟子在宗门奔走相告,“永崇仙尊座下弟子青梧,无情道大成。”
那日之后的青梧,身上便再也没了他之前所见的温润如玉,终是成了一尊冷像,见他也只是行礼,点头而过。
这些回忆,在青松的脑海中盘旋三日,他望着手中的毛笔,神色哀戚。
三百多年的光阴瞬息而过,当年他亲自给他指了移情术,而今,却又亲自昭告天下,将他逐出无妄宗。
昭告天下已有三日,他迟迟不想面对,可再不想面对,他也该去栖梧峰,去请青梧离峰,离宗……
青松一声重叹,将手中毛笔收回袖里乾坤,出殿离开,以神境前往栖梧峰。
可到了阅微庐院中后,他却感觉阅微庐内气氛不大对,有些过于安静,安静到丝毫不见半点人气。
青松试探着唤了青梧一声,却发觉无人回应,他面露疑色,朝青梧房中而去。
前堂没见人,他便往后堂而去。
怎料,刚刚迈入后堂的月洞门,他却一眼瞧见塌边大片的血迹,青松失色,忙上前几步,蹲在血迹边前去查看。
在确定是人血之后,青松惊骇不已,青梧那等修为,怎会伤重至此?
青松着实放心不下,他忙从袖中取出一只纸蝶,在指尖抹了一点地上的血迹,抹在纸蝶背上,随后以灵气驱动,放飞纸蝶,一路跟着追去。
青松追着纸蝶,离开无妄宗,一路往合欢宗而去。
快到合欢宗时,他在自己身上落在一道金刚界,隐去身形,跟着纸蝶进了无妄宗。
纸蝶最终在合欢宗后山一处石刻前停下,石刻上上书二字,后福。
见到后福二字,青松即刻反应过来,他在仙史典籍中看过,合欢宗最强的道心,是不渝道心,身心所系只在一人,可合欢宗史上,只出过一对不渝道心。
不渝道心,若失所爱便不能活,所以那两位不渝道心的爱侣,便给对方留下了后福石刻,其中有一阵法,可对治不渝道心反噬。
青梧在里面?那他莫非……是不渝道心?
数万年没见过的不渝道心,青松着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揣测,他即刻进了石刻。
石刻中的幻象美轮美奂,月下花雨,精致绝美。
可青松哪里顾得上赏景,几乎是一进石刻,他便看见了躺在地上青梧,一身素白的曲领长袍铺落在地,不知生死。
“青梧!”
青松忙以神境抵达青梧身边,俯身去扶,看清青梧的那一瞬,青松身子一颤。
只见他全身泛白,几乎不见一丝血色,他头发散着,白玉簪冠碎为齑粉,法衣亦被撕裂成条。
青松忙将青梧扶起,看到不远处树下有一张贵妃榻,忙将他背到了贵妃榻上。
青松即刻抬手,动用灵气,以修复之术覆盖青梧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青梧方才缓缓睁眼,整个人已是虚弱不堪,他许久才看清来人是谁,开口唤道:“师兄?”
青松点头:“是我。你这是怎么了?莫非你当真是不渝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