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沉玉悄无声息的落在她身边。
萧匪石瞳仁一缩, 声音凄厉:“林……琼娘你敢靠近!”
林沉玉刷拉一声掀开厚厚的帘子,映入眼帘的是并不旖旎的一幕, 萧匪石在泡澡。她款款走进来,直勾勾看萧匪石。
萧匪石的身子一软,她用手拨着花, 似乎想遮住什么,依旧是那副不阴不阳的死人样, 黝黑的眼阴森森的,直勾勾看着林沉玉:
“你再走进一步试试看, 你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你!”
“都是女人, 怕什么?”
林沉玉在她身前站定,萧匪石缓缓抬头, 额头都是汗,因为紧张咽了口口水, 林沉玉伸手,摸向了萧匪石的咽喉,她手指上有薄茧,摸到那微弱的喉结处,萧匪石惨白面色忽的渗出薄红来。
她眼角都带着红,好似被玩弄的良家少女,脸上罕见的出现脆弱之意,她压低声音,带着薄怒:“林沉玉!”
林沉玉面露深思:“督公是女的,怎么会有喉结呢?”下一瞬,她一刀捅穿了木桶,水哗啦的直流而出,萧匪石单薄的身子就这样暴露在她面前。
林沉玉低头看去,彻底愣住了。
空气凝滞住,萧匪石不敢置信的看向她,反应过来后拼命遮住自己的下身,可已经来不及了。她听见林沉玉满是诧异的话语:
“你是……阴阳人?”
*
林沉玉很久以前听澹台先生说过,关于阴阳人的事情,起因是延寿十年之时,京城发生了一桩奇案,有一人娶有娇妻美妾,外出经商三载归来,却发现妻子大腹便便已经怀孕,他质问奸夫是谁,妻子却支支吾吾,只说是那妾所为。
丈夫怎么相信,只道妻子污蔑小妾,遂报了官。
后官府查证,那妾前门,竟生有肉柱。平时藏起,与丈夫交*媾并不关碍,但亦可与妇人交*配。民间所谓阴阳人。
后来,那妻妾二人双双被赶出家门,听人说两人竟成了一对,去了新地方,拜堂成亲。
“人生具两形者,古既有之。大般若经中记载律有五种黄门,其中就有半月黄门,半个月为男,半个月为女。”
澹台先生在军中为医,见多识广,曾经研究过阴阳人,说:“阴阳人男女器具皆备,可男女都难为,为女则胞宫浅薄,难以生子;为男则精薄如水,难以授孕。大户人家夫妇,喜猎奇者,往往会买来,养做娈宠亵玩。”
林沉玉想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想到过,阴阳人竟在她身边!
可……林沉玉想起来刚刚看见的那空荡荡的地方,欲言又止的看向萧匪石。
“阴阳人?琼娘真是高估我了。我现在已经不是了,男的部分,女的胞宫,我在入宫之时全部阉割掉了。如你所见,我现在非男非女,是个怪物。”
萧匪石冷笑,不阴不阳的模样在灯下愈发令人生畏,在林沉玉的注视下,她似乎破罐子破摔般,从水里缓缓起身,再也不遮掩一丝一毫,将自己的所有狼狈与不堪暴露在她眼前。
男子阉割的疤痕,失去的胞宫皱纹,对于男女而言两种惨无人道的酷刑痕迹,同时出现在了一个人身上。
林沉玉愣住了,这疤痕实在狰狞的让人恐惧,往昔只听过阉割男女的酷刑十分痛苦,十有三四都会丧命,她不敢相信这疼痛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该多难熬。
萧匪石看见林沉玉清澈的目光时,似又后悔了,一把扯过外袍披在身上,她揉了揉湿乱的碎发,拉过林沉玉,把她按在木桶上,陷在一片花中,她漆黑眸光暗沉深邃:
“不要对我露出那种怜悯可怜的表情!你爹娘当初也是这种表情,你哥哥也是这种表情!怜悯是人间最恶心的东西,怜悯完之后他们就能放心大胆的肆意为恶了,不是吗?他们口口声声说着人无贵贱,口口声声说着残缺也没关系!口口声声给人希望!又遗弃我侮辱我,叱令我责骂我!甚至于不惜污蔑于我,逼着我离开你!”
她看着林沉玉蹙起的眉头,语气更冷:
“你为什么要难受,琼娘?你应该庆幸啊,应该高兴啊!高兴我自残成为了一个不男不女的人,高兴我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残缺无害的模样,什么都对你做不了啊!”
林沉玉脑袋嗡的一声,忽然想起来了哥哥在船上有意无意说过的话语:“哥哥绝不会让你和残缺在一起。”
他指的,应该就是萧匪石吧。
当年的事,难道另有隐情吗?
萧匪石眼里盈着泪,泪却不多,只叫她黝黑深沉的眼里蒙起一层雾,湿漉漉的发滴答水珠堕在林沉玉脸上,她眼里压抑着浓重的情思,冰冷又炽热。
她唤她名字,不是琼娘,是林沉玉。
“庆幸吧,我已经毁了自己,林沉玉。若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你早被我强上无数次了。”
*
海外侯死去,已经是第五天头上了。延平府已经恢复了昔日的日常生活,丝毫看不出洪水的痕迹了,大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气一日比一日暖,一派欣欣向荣。
自从林沉玉死了,齐平山便痛快了,他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让人河滩上的石碑,林沉玉三个字通通敲掉,换上了自己的名字。
齐平山冷笑,看着林沉玉三个字在石碑上被抹去,又改写成自己的名字,颇为得意:
“好你个海外侯,家破人亡了,死了能把功劳让给本官,也算是功德一桩!”
他仿佛已经看见了飞升的路就在眼前。昨儿夜里他已经写信请萧督公来体察民情了,书信里,他把林沉玉的功劳一应揽在身上,又把脏水一股脑的泼在林沉玉身上。
说她为富不仁,在延平鱼肉百姓,所幸苍天有眼,将她烧死了。信已经寄出了,萧督公似乎非常感兴趣,派人传话说扫荡敌寇后,过两日就来。
齐平山乐的开怀,他就知道,萧匪石听见林沉玉死了,一定会非常开心!毕竟隐隐约约有听到传言,两人不和。
他喝了杯茶,哼着小曲,不知不觉就睡去了。
*
齐平山再度醒来的时候,只感觉浑身冷侵侵的,他抬头看,自己居然躺在河滩里,被五花大绑了起来,他刚想抬头,却被人用靴踩着头颅,一脚踩进河滩地里。
他呼吸困难,感觉到泥沙渐渐渗透进自己的口中,想吐吐不出,想呕呕不成。
“泥…是谁?”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人当死狗一样踹了起来,只感觉活过来了。颤巍巍抬眼看去,只见清冷冷的月下,石碑旁靠着位少年,他一身缟素,略显单薄,手中正握着把尖刀,一点一点的把石碑上齐平山三个字剜下来,锐利刀锋刻在坚硬石头上,发出令人汗毛直竖的声音。
他一点一点的剜去石碑的字,一点点的凿,就好像在剜着齐平山的血肉,凿着他的骨头。
“你是谁!要对本官做什么!快放了本官!本官可是朝廷命官!”
少年并不理他,只是一脚重新把他踩入泥泞里,他继续凿。稀稀落落的灰落在齐平山脸上。
从齐平山的视角看去,少年生的极美,眉清目渺,艳丽如妖,眼角一颗桃花痣红如鲜血,艳似宝石。他眼眶是通红的,红的让人害怕,就好像他已经流干了这辈子所有的泪,再流便只能是血,他的眼里没有一丝亮光,有的只是滔天的恨意。
齐平山三个字终于被凿掉了。
少年俯身,蹲下来看他。
刀锋也对准了他。
齐平山终于慌了:“不要!放开我,本官给你钱给你银子给你女子,什么都能给你!放开我,不要......不要杀我。”
这一句,好像刺激到了他,他哑着声音笑了起来:“什么都能给我?”
“是的!什么都行,只要你不杀我!”
“那你把我师父还给我啊!”
一霎时天地无声,明月黯淡。
顾盼生眼里已经流不出泪了,他狰狞着艳丽的容颜,近乎癫狂的一刀凿下去,他已经崩溃了,他可以少衣少食,可以活在不太平的乱世里,他什么都可以妥协,唯独不能活在没有林沉玉的人间!
都该死!他们都该死!那些个灾民该死!这杀千刀的齐平山该死!拦着他去给师父收尸的老将军该死!
他自己也该死!这人世间烂透了!除了林沉玉都该死啊!
林沉玉已经死了,这人间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吗!
不对,死太便宜齐平山了,他忽然笑了起来,只笑的让人毛骨悚然:“一刀砍了你,未免太便宜你了,前朝废了一种酷刑,一刀一刀的割下你的肉,喂你吃,一边喂一边割,几千刀下去,人就咽气了,好不好,齐大人?”
齐平山已经吓尿了,他知道少年并不是在撒谎,他在很认真的说话。他吓的裤子都尿了,瘫软在烂泥里:
“求求你,我错了,不要不要,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晚了,什么都晚了。”
顾盼生一脚把他踹倒,踩着他脑袋,让他跪倒在石碑下,他咬开手指,用手面无表情的在石碑上写下三个大大的血字:
林沉玉。
写完,他的指尖也被凹凸不平的石碑面磨烂了。
他用那鲜血淋漓的手抚摸石碑,抱了上去,好像无助的孩子抱着唯一的依靠。他呜咽了起来,哭的撕心裂肺:“师父,徒弟给你报仇,徒弟把他们都杀了,这延平府没有无辜的人!他们都该死,我杀了他们,一个个的杀好不好。你那么善良,一定会恨我的,对不对?”
“你要恨就恨我吧,恨死我了最好,恨我你就回来看看我,好不好?变成厉鬼我也不怕的,师父!你回来看看我好不好?变成个风回来,好不好?”
夜深人静,清风无踪。
顾盼生的泪干了,他低头看着血淋淋的手,喃喃道:“师父不肯回来吗?”
那他就只有,杀了。
他回头,看向齐平山,一字一顿:“就从你开始,千刀万剐,为我师父陪葬!”
他正要下刀,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漠然转身,就看见了叶维桢,他面色肃然的看着顾盼生,缓缓挪动着四轮车,从树林阴影中出来。
叶维桢面色复杂的看着他:“桃花,放下屠刀。”
他身上的戾气,让叶维桢都心里隐隐发怵。
叶维桢隐约感觉到桃花变了,如果放任不理,势必会酿成大祸,她的恨意太深,杀气太重。这种人若为侠客,必灭门杀人;若为将相,必屠城杀人。
顾盼生抬手,将刀锋对向了叶维桢,他眼里唯有死寂和杀意。
“我杀完他就来杀你,你以为你逃得过吗?叶维桢!”
“我知道,你痛失恩师必然锥心刺骨的痛。可这不是你把痛苦转嫁给他人的理由。你师父最讨厌的就是虐杀,她从来不会折磨别人,也厌恶那些个酷刑。你如今将他千刀万剐的残忍杀死,你师父泉下有知,看见真的会觉得痛快吗?桃花,你是侯爷的好徒儿,想想看你的师父,想想看她的教诲,她在世时,以她为师;她走了,以她的言行举止为师。”
顾盼生丝毫不为所动。
言行举止?他哪里还敢回想。现在只要想起林沉玉的微笑,她温和的话语,那一袭白衣三尺青锋剑,他就痛苦的五内俱焚。
悠悠苍天,何薄于她?
他眼里越发猩红:“叶维桢,你不是我,你别想劝我。我算是看清楚了,这天下肮脏透了!林家世代忠烈,顾螭却对她心有猜忌,要杀她;萧匪石忘恩负义,要杀她;玉交枝害的她险些身死人亡;延平十几万灾民被她救了,一句话都不敢说,任由这个狗官抢走她的功劳!她是我见过唯一的一个好人,却这样委屈惨死在牢里!谁对得起她!”
“无人祭奠她,无人想念她......这天下对不起她,我就要毁了这天下!”
“桃花师侄,你冷静冷静,你有没有想过,纵被三番五次的欺骗抛弃,纵然遇到再大的困难,为什么侯爷还是微笑面对,还是热衷于缝缝补补这个并不算美好世间呢?”
顾盼生喘着气不说话。
“因为她喜欢这人世间。”
叶蓁蓁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来了,她披麻戴孝,手里拎着一个灯笼,旁边的牧归手里捧着一大卷纸,他摊开放在顾盼生身边,那卷纸密密麻麻的写着小字,按着无数的手印,好似一朵一朵的小花,盛开在枯黄的纸上:
“桃花,大家都记得她,都在祭奠她。这是延平几十万百姓的亲手书和印章,我只带了一份来,还有三十多卷在保长的家里。大家筹了钱,派人快马加鞭去京城替侯爷申冤了。还有数以百计的灾民,怀疑此事和萧匪石有关,刚刚已经闹去了晋安找萧匪石算账了,萧匪石你是知道的,普通人连直视她的勇气都没有,可他们就这么去了,几乎是抱着死志。”
叶蓁蓁直视着这个浑身戾气的少年,浑然不怕:
“其实,侯爷从来没有离开我们。”
顾盼生的眼里有一瞬间的迷茫。
“有一句话叫,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