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着眼看着他,无声的凝视。
他似乎能在她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果然是如她所言的‘冷漠孤僻’的模样。
宋随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手背上的青色经络延展,随着车窗帘子漏进来的光束的跳动而忽明忽暗。
她今日问这问题,当真是有些逾矩了。
“姑娘,当心些!”盈双急急呼道。
下一瞬,马车的轮子轧到石块上,车子被震得四下摇晃颠簸。
宋随早年习武,依旧稳稳坐着。
梁雁就不一样了,随着一道颠簸直直跌了过来。
本来稍稍往左些,他便能避开的。
他也该避开的。
可当那股暖意和馨香袭来时,他伸手抱住了。
她的脑袋扎进了怀里,发髻边一支透碧色的碎玉珠花簌簌而起,斜斜地插了出来。
他伸出手,轻轻往上扶了扶,钗子终于被稳稳地插进了发髻里。
珠子的手感冰凉莹润,还带上些细微的麻意。
这一回,手背上的经络汩动,依旧明显,可却完完全全照在光亮里了。
分明是冬日里傍晚的夕阳余晖,应该没什么温度才对,可照在手背上时,那股热意却依旧明显。
连带着手心里,也痒痒的。
马车摇晃,颠簸来得太急,梁雁被甩出去的那一瞬,本能地闭上双眼。
可想象中砸脑门的痛意并未传来。
宋随居然伸手将她接住了。
这可不像他的作风,他不躲得远远的就不错了,还会朝她伸出援手?可真是稀奇。
她愣了神。
“你还要在我怀里呆多久?”
头顶传来的声音语气冷淡,不带情感。
她微微仰头,也只看得到他冷硬的下巴。
她心中有些微动。
其实细细想来,无论是第一次碰见刺客那次,还是马场那次,亦或是今日这一次。
宋随这个人,其实是存着几分嘴硬心软的。
虽然面上总摆出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但总不忍心看她遭殃。
怎么说呢?也还算有些人性。
“小姐,方才路上有个石块,不小心撞了上去,你们没事吧?”
梁雁撑着身子爬起来,坐回自己的位置,“我们没事。”
宋随转过头撩起身后的车窗帘子,马车已经晃晃悠悠地驶到了梁府门口。
门口正入口处停着一辆豪华富丽的马车,将路都遮挡了大半。
那马车也是刚到,丫环上前去搀着,从里头走出来个身量高挑的女子。
一身玫红色妆花缎面裙,头上梳着高式凌云髻,背影绰约,如入云端。
那人下了马车,梁雁看清正脸,正是刘莹雪。
第32章
马车稳稳当当停下, 梁雁也随即放下车帘,朝外面指了指,看戏一般悠悠道:“找你的。”
“我不瞎”,宋随起身, 压低身子, 长步一迈便出了轿子。
梁雁耸肩, 学着他的样子也摇头晃脑地说了句:“我-不-瞎”, 在他察觉到,又一个眼风扫过来时, 又立马顿住。
朝他尴尬笑了两声, 随后也跟着下了车。
见宋随和梁雁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刘莹雪俏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愉,她拉了拉唇角,还是维持了几分体面,朝两人款步走来。
“随……宋大人”, 停在离宋随一步远的地方,刘莹雪挡住他的去路。
喊他时头稍稍低着, 露出一段雪白细长的脖颈。
“有事?”
宋随眉目沉沉,刘莹雪每次来找他,左不过给他送吃食, 右不过邀他出游参席。
且次次都要摆出一副十分慈悲关怀的姿态,好似他十分缺她一两口吃的,十分稀罕她那三两分莫名其妙的情谊一般。
真真是胡搅蛮缠,不通道理。
刘莹雪两只手交叠着拢在衣袖下,手里拿了张红色的帖子。
她红着脸将帖子递出去, 轻声道:“宋大人,你一向事忙, 也没见你参加过什么宴会。
我担心你日子过得乏闷,后日是韦国公府家的小姐的及笄礼,听说那日正好是休沐,你若无事的话,不如我们一起去参宴,我也能带你认识一些公子小姐,多交些朋友。”
从前,刘莹雪只想将宋随藏着捂着,不愿他轻易被人瞧了去。
可自己这一年对他嘘寒问暖,百般关心下来,却不见他有丝毫动摇。
反而那场大火之后,他住在梁府,她倒觉得他与梁雁的关系看上去竟然不错。
与其这样为她人做了嫁衣,倒是不如光明正大将宋随推出来,也能让众人瞧瞧,这上京城中,也只有她刘莹雪才能与之匹配。
手上一空,宋随将那帖子抽了去,拿在手里看了起来。
刘莹雪原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他才会答应,没想到三两句的功夫他就收了帖子,可见自己在他心目之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她心中微动,悄悄抬眼,望向宋随。
他背后是着淡淡的黄昏光影,垂眸审视的时候,黑睫轻动,周身泛着融融的暖光。
这样近距离细细地打量他,很难不被他拓落清雅的气质所吸引,她不自觉红了脸。
宋随头也没抬,“帖子还有吗?”
刘莹雪低头从袖间又摸出来一张帖子,递过去:“这一份是我的。”
宋随接过,两张朱红色的纸被他夹在指尖,他垂下手,淡淡道了句:“多谢”,便迎着夕阳,转身踏入了梁府。
地上只留下刘莹雪和两个丫环的影子,倒映在台阶上。
刘莹雪倏地笑开,眉眼飞扬:“他向我道谢了!”
丫环却道:“可是小姐,他把你的帖子也拿走了,那你后日要怎么去呀?”
“一张帖子而已,我让爹爹再给我要一张就好了。”
丫环看着自家小姐愉悦的模样,想到自上次刘家赏梅宴出事后,刘莹雪这几日都没见什么笑脸。
可如今才与宋随搭了两句话,就如此开心,看来她当真是十分喜欢他了。
可她倒是觉得这宋大人冷冰冰的,与他相处起来,定是十分疲累,也不知小姐这股子热情能维持多久。
跟在宋随后头下车后,宋随被刘莹雪截在了半路。梁雁不好跟在一旁站着,便拉着两个丫环躲在门后偷偷瞧了一会。
三人叠罗汉似的,梁雁将脑袋搁在盈双的肩膀上,问道:“盈双,是你叫他上马车的吗?”
下巴那一处传来剧烈的晃动,盈双苦着脸:“小姐,我没有!”
碧流也很快接话道:“当然也不是我。”
“小姐,宋大人先是在对街站着,站了好一会,也不知在看什么。
反正面色沉沉冷冷的,好像很不开心。
然后我就和碧流说那个人好像宋大人,碧流同我一起望了一会,我俩都说就是他。
谁知他那时候忽然转过来,与我们对了眼。我自然是立马拉了帘子,碧流也坐了回去。”
碧流委屈巴巴应道:“哪知道没过多久他就直接上来了,还叫我们两坐出去。”
那分明是梁府的马车,也不知他怎么就那么理直气壮的。
梁雁点点头,“那我猜肯定是莫侍卫偷懒忘了去接他放衙,他只能自己走回来。
然后看见我们的马车想要搭个顺风车,又不好意思开口。”
“梁小姐果然是神机妙算。”
身后传来一道凉凉的,死灰般的声音。惊得三人一下弹开,往后看去。
只见莫春羽呆呆地站在几人后面,两手垂在身侧,那姿态好似一只砧板上的死鱼。
死鱼的视线越过几人头顶,自暴自弃地看向门外。
他今日明明说好只睡两个时辰,等宋随放衙就会去接他的,结果没想到一不留神睡过了头。
这回完了。
梁雁摆摆手:“偶尔的失误嘛,不要紧的。”
盈双安慰:“是啊,多走动走动对身体也有好处的。”
碧流点头:“对啊,而且他是坐我们的马车回来的,也没走多久。”
莫春羽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扶着胸,表情狰狞:“你们不懂,你们是一点儿也不懂。”
“你们在做什么?”
门外那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已说完了话,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边侧传了过来。
宋随立在门侧,罩下一片暗影,那几人各有各的心虚,鸟雀般纷纷散开。
莫春羽:“我在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