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灵魂的珍珠投入酒杯, 踏着长笛的音符走在享乐的路上。——奥斯卡·王尔德
音乐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 前排大都是女士, 青春年少的女孩们坐在家中长辈的旁边,见男士们走进来,有侧开目光的, 有低头浅笑的, 也有大胆睇视的。她们皎洁的面容和肩膀在灯火的映照下发着微光,细长的耳饰在颈边垂荡着,若有若无的一闪。
全巴黎的中心就在这里了。王尔德步入厅堂,一边向伯爵夫人, 侯爵夫人, 子爵夫人们颔首致意, 一边想到。他还记得上一世当自己终于能够参加伦敦最顶尖的沙龙时,是怎样满面春风,意气飞扬。整个世界仿佛已经在他的脚下, 那些时常觐见女王的贵族上前和他谈笑, 为他的妙语所倾倒。他就像是一个受尽宠爱的孩子, 一只在春夏之交出生的夜莺,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接受赞美的。
也同样是这些人, 坐在那一年的陪审席上,送他走上了绝路。
这里的一切是多么美啊,美到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虽然梯也尔的宅邸并不奢华, 但是在细节处极为讲究, 再加上已经在下午重新打扮过的绅士淑女们, 称得上是满室生辉。即使是现在,王尔德依旧不免被这样称心的美所吸引。但是他已经不再有同当年一样,想要把自己沉浸其中的雄心了。
“请坐,大人。”男仆引导着他走向第二排的座位——正是卡斯德伊伯爵夫人和两位小姐后排的位置。
他一落座,伯爵夫人就回过身对他微笑了一下。王尔德马上说到:“晚上好,夫人。看来您下午休息得很好,精神极了。”
“晚上好,亲爱的。”伯爵夫人的微笑更大了一些,“您看起来也相当不错。下午大家都在谈论您呢,下车步行的主意太棒了。”
她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王尔德。他也换过了装束,脱去了下午那身戏剧性的袍子,换上了修身的正式礼服。不过这身衣服还是有明显的复古风格,腰收得十分窄,翻领大得有些夸张,胸口的手巾袋里插着一朵白玫瑰。如果不看脸,也是有几分风流的人物。她又往对方的面部一瞥,心里叹息一声。对于两个女儿此时端坐不动的态度十分理解。她们还太年轻,等到嫁了人,就知道做卡特伯爵夫人的好处了。
“我的女儿们,苏菲、玛蒂娜。你们在上次的沙龙上见过。”伯爵夫人对王尔德示意道,她的两个女儿转过头来。两个姑娘都是金发美人,苏菲有一种冷艳的气质,年纪较小的玛蒂娜对王尔德羞涩地眨了下眼睛。
“我的荣幸。”王尔德弯了弯腰,苏菲开口道:“也是我的——啊,音乐要开始了。”
确实,在大部分贵客落座之后,乐团的指挥已经举起了手臂,第一声小提琴和钢琴的合奏让周围安静下来。
“是《g弦上的咏叹调》。”玛蒂娜悄声说道:“梯也尔夫人向来喜欢巴赫。”
“又是普鲁士人。”苏菲低声回应:“难道法国就没有作曲家了吗?”
“苏菲。”伯爵夫人对大女儿示意。她却接着说道:“虽然普鲁士皇帝陛下已经离开了巴黎,看来这股风气并未离开哩。”
女孩的语气中有一种天真的愤愤。
“普鲁士有巴赫,贝多芬,法国有古诺的《浮士德》,比才的《卡门》。”王尔德低声回答:“曲目表的第二首就是《斐尔南德》,您真是一位了不起的爱国者。”
苏菲没有接口,转身坐好了。玛蒂娜低声说:“啊,王子们来了。”
在《g弦上的咏叹调》低哑悠扬的曲调中,亨利和菲利普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就在第二排的空位上坐下了。两人面上都有些淡淡的不快,默不作声。
伯爵夫人一边作出沉醉在音乐中的神情,一边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大女儿。后座的两位王子之中,他们曾坚信其中一位会迎娶卡斯德伊家的女儿,苏菲会成为法国皇后。没想到这两人向来不和,在这一点上却非常一致,都表示无此意愿。亨利是不把他们家族放在眼里——而菲利普如果同意,就会直接显露出他争位的野心。显然,他并不认为这是个好时机。
任何一个女孩子,知道自己会成为法国的皇后,最后却遭受这样的失败,都会难以接受的。何况那些小贵族背后的嘲讽,伯爵夫人一清二楚。她只希望苏菲成为法兰西最有权势的卡特家族的夫人后,能够跨过这个心结,继续骄傲下去。
在她的心不在焉中,巴赫的曲子已经结束了。《斐尔南德》的前奏响了起来。一名乐师向前一步,朗声说道:“先生们,女士们,晚上好。在今晚的演奏中,有一个特别之处,那就是梯也尔夫人希望诸位能够亲身参与音乐的交流与互动。《斐尔南德》的曲子相信诸位都耳熟能详了,不知道有哪一位愿意走上台来,高歌一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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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师的话音一落,厅里的气氛便隐隐热烈起来。
这样的交际活动,不仅起到交流信息,联络感情的作用。大厅里已婚的夫妇,几乎都是在类似的场景中初识。而未婚的青年淑女们,也都知道自己未来的另一半就在他们之中。
这样一来,即使是素以浪漫闻名的法国姑娘们,也不由既期待,又羞怯起来。
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坐在第一排的两位卡斯德伊伯爵小姐,在未婚的少女中,她们地位最高,年龄正合适,目的性也最强。伯爵夫人对卡特伯爵的殷勤,人人都看在眼里。
二小姐玛蒂娜也把她姐姐望着。苏菲不觉胀红了脸,却依然坐着,一言不发。形式便有些尴尬起来。
这时,一个打扮入时的青年笑道:“《费尔南德》本就是男女都能唱的,我姐姐总是抱怨它太长,令她唱得精疲力尽。不如请一位绅士领头先开口。”
“马修,那就您唱呗。”他的朋友起哄道。
“去你的,谁不知道我最拿音乐没办法了!”青年笑骂了一句,又说:“今天在这里的诸位,大家都彼此熟识。但是有一位先生还有些新鲜感。我们还没有荣幸欣赏到他的歌喉。卡特伯爵阁下,何不上前高歌一曲呢?”
他说到一半,众人已经猜到是谁,和卡特家族关系密切的不由皱起眉头。众所周知,新任的卡特伯爵容貌有瑕,身世坎坷。没有像一般贵族一样从小接受全面的教育。他愿意站到台前吗?甚至,他能背出《费尔南德》的歌词吗?
王尔德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形在席间十分醒目。他转头对马修微微颔首,随即大步走上前去。低低的私语声在背后响起。乐师躬身把他让到当中,对指挥做了个手势,属于《费尔南德》的曲调再次响起……
卡特伯爵毫无遮挡地站在众人面前,数十支硕大的牛油蜡烛让他的相貌无处躲藏,连那些扑上去遮盖的白/粉都变得一目了然。他地位尊崇,血统高贵——然而他就像是这个尽善尽美的大厅中间一块碍眼的泥泞。
然后,这块泥泞开口了。
极具穿透力的男性嗓音随着大提琴的颤音响起,像是醇酒入喉,远峰如画,像是第一缕晨曦在教堂的尖顶上闪出一线。
那是年轻人的嗓音,又多了一份雄浑;当曲调下沉,足以让全巴黎的男低音惭愧,音调拔高时,又稳稳地升上常人难以企及的音域。
在座的众人无不娴于音乐,但是此时,没人想到去分析技巧,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直起腰背,已经热泪盈眶。
《费尔南德》取材于法国文艺复兴以前的久远传说,一个王子到林中打猎,由于追逐一只野兔而迷路,发现了一座被丛林包围的宫殿。(1)
竖笛的音调跟随着小提琴和钢琴的合奏,如同一只敏捷的野兔(hare)不断跳跃。每当王子气喘吁吁地停住脚步,野兔就放慢速度,回头看看,音乐反反复复,迂回辗转,时而急急跳跃,直到突然的高音。
“哦,那是什么?是我的眼睛欺骗了我吗?怎么会有一座壮丽的宫殿,在这荒野的山下?”王尔德学走路时就被母亲以英法双语教养,对于《费尔南德》的情节自然熟记于心。然而他前世喜爱话剧甚于歌剧,对歌词不太熟悉,便合着曲调自我发挥,放声歌唱起来。
“这些希腊式的雕塑,还有花岗岩的柱石,难道是一位王公的居所吗?一个大厅接着一个大厅,宽阔的回廊后是可爱的庭院。”
王尔德爱尔兰的家中也崇尚音乐,但是他对文字领悟极快,在音乐上却才能平平。无论是钢琴还是唱歌,都只不过刚刚达到绅士的标准。
但是此时,他感觉胸口有一只振翅的鸽子,仿佛有着自己的旋律和声音。当他开口时,饱满的歌声自己展翅而出,在音乐厅中盘旋不已。
“这样的宫殿,比法国皇帝的宫殿更雄伟,比英国皇帝的宫殿更雅致,丹麦国王的王宫不及这里的一个花园。谁曾住在这里?谁还住在这里?
‘是你吗?美丽的,窈窕的少女,你的身影比月光更柔和。请听下那奔跑的双脚,我到此毫无恶意。
我叫费尔南德,是这个国家的王子。不知道你的尊姓芳名?’
沉默的她往北边去了,那儿的殿堂比别处更高大。更多的女孩聚集在哪里——在她们中间,被她们簇拥着的,是谁?”
to be continued……
(1)从这里开始取材于某蓝的胡说八道。毕竟某蓝音乐知识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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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尔德终于发现他除了脸,还得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在欢乐和欢笑的后面,或许还有粗暴、生硬和无感觉的东西,但在悲哀之后始终是只有悲哀。痛苦与欢乐不同,它不戴面具。——王尔德《自深深处》
关于他的另一半是男还是女我纠结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