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富有到能买回自己的过去。
——王尔德
一旦那张恐怖的脸被补全了,镜中的人瞬间完成了从怪物到人的转变。虽然那双在面具阴影下依旧混沌的眼睛有些怪异,但是仍然无损通身的气势。王尔德认识好几位著名的音乐家,也和其中的一些合作过。但是没有哪一位像这个人这样天生具备古希腊的气质。如果他的作品和他的人一起进入社交界,一定会引起轰动。
“您还满意吗?”妇人低声问道,“之前支付了3000法郎的定金,还有7000法郎是满意了再付的。如果您有要求,还可以拿去修改。”
“不,这就很好了。”王尔德摸了摸这个价比宝石的面具,决定一回地下室就去找找余钱还有多少。
化妆室门外的走廊的尽头有专供侍者上下的楼梯,妇人带着王尔德一层一层往上走,直到顶层才停了下来。王尔德一路都能听到包厢里观众的说话声,但是并有人出来走这条路。顶层的左边有一个折角,这里的包厢的可以俯瞰整个剧场,而从其他顶层的包厢看过来,却看不清这个包厢里的情景。
王尔德坐在舒适的沙发椅上,看着那个妇人把餐盘摆放好然后退下。一楼的普通座位人头济济,幕帘还没有拉开,观众们都在兴奋地交谈着。这种巴黎常见的景象,王尔德再熟悉不过。但是现在看到这么多人,却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原来我真的还活在人世。’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亲爱的,我即将远行。尽管不情愿,也只能让女仆在家陪伴你。——其实我想让女仆和我一起走。”低沉而浑厚的男音响起,个子矮胖的男演员拿着一把扇子围着身材高挑的卡洛塔转了一圈,又猥琐地摸了一把克里斯汀的臀部,巨大的对比引发了台下阵阵笑声。王尔德挑了挑眉毛,果然无论什么时候观众都格外喜欢从看台上欣赏他们自己。他靠在椅背上,想起了自己在剧院大获成功的《温夫人的扇子》,《理想的丈夫》和《莎乐美》。如果让那个地下孤岛真正的主人来编写剧本,不知道又会有多么精彩的演绎。
这时候,一个男性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先生——”(法语)
王尔德猛地一惊,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是不能见人的,除了那个帮他送饭的女人,这个身体的主人绝对不会随便抛头露面。他下意识地往后一瞥,看到一个瘦高的男仆站在帘幕内,打扮得非常得体,而且对他戴了面具的模样毫不动容。
“先生,夫人在等您。”对方微微躬身,随即率先向外走去。
他犹豫了一下,大步跟了上去。这个男仆明显和‘他’是认识的,而且十分熟稔。而且听到“夫人”两个字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心中涌现出一种不属于他的淡淡喜悦。
上流社会的贵妇在看歌剧时私会个把情人就像是喝水吃饭一样日常,不过想起‘他’的容貌实在不适合做一个情人,王尔德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好奇心和窥私欲一起发作了。他跟着那个仆从一路往前走,这次并没有挑人少的小路,但是竟然也没有碰上一个人。歌剧院之中不乏给贵人休息的房间,那个仆人停留在一扇门前,敲了三下门,就直接把左边一扇推开了。他对王尔德说道:“请允许我退下。”然后利落地鞠躬离开。
房间里的窗帘拉着,已经点起了蜡烛,看起来影影绰绰的。王尔德深吸一口气,按捺着兴奋走了进去。能够自如地在外面行走,进入这样的休息室,让他有一种自己还是‘王尔德’的错觉。
“您来了。”
一个女人斜靠着桌子坐着,向他转过脸来。她看起来已经上了年纪,不过就算是青春正盛的时候,这个女人应该也称不上是美人。她的五官一点都不柔和,脸型偏长,眉目间有一种陈年的郁气。她穿着一条并不繁复的深灰色的长裙,除了一挂珍珠项链之外没有佩戴其他珠宝。但是王尔德却可以从他多年参加沙龙的经验出得出,这个人一定出身于贵族世家。
“距离上次见您已经有一个半月了。”对方淡淡地说道。“您一切都好吗?”
“是的,很好。”王尔德含糊地答道。
“我想也是,您总是对着那些纸张写个不停。听吉莉女士说您可以连着三天不吃不睡,想必也不会想起我吧。”女人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抬起眼睛对他仔细端详,突然浮现出一个笑容:“新面具不错。”
“谢谢您。”王尔德内心已经万马奔腾了,难道这个天赋卓绝的剧作家果然是这个贵妇的情人?他可从未有过与年过五旬的女士调情的经验啊。
那女人微微笑着,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盖在他的手上。那只苍老的手十分冰冷,手指掠过他的手背的时候,王尔德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但是莫名其妙地心里又很温暖。
“夫人——”他低声开口,迅速决定捏造一个身体不适的理由先躲过这一回。
“您又在生什么气?”女人皱起了眉头,打断了他的话,“上一次,不是已经叫我母亲了吗?”
王尔德:“……”
他这才发现,这个妇人看起来有些面善。她的眉骨唇型都和镜子里的‘他’有些相似。这个相貌如果是男子的话非常合适,是女人就有些太过威严。他迟疑了一会,艰难地开口:“母亲……”
这个词一吐出来,王尔德就感到自己的双眼湿润了。坐在他面前的妇人恍惚间变成了他的母亲,简艾吉尔的形象,满脸的疲惫,但是依然骄傲。这样一个一生风光的夫人却在晚年受自己小儿子的连累,屡遭讥讽诽谤,继而一病不起。当年出狱后,命运并没有给他弥补家人的机会,母亲已经郁愤而终,前妻也黯然离世。他在法庭上从未认罪,面对家庭,却十分清楚自己是一个罪人。
他的情绪如此悲伤,对面的妇人也为之动容。她把双手都覆在了他的手上,低声说道:“里奥,上帝的恩赐,让我们母子重逢。妈妈向你保证,那些人会付出代价的。我会让你成为尊贵的伯爵,让那些害过你的人都俯伏在你脚下!”
王尔德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已经无法分神去细听妇人的语言。泪水像开了闸一样涌出,他只知道面前的是一个母亲。曾经的悲剧完全由他一手造成,对老王尔德妇人而言而言他更像是一个加害人,而非受害者。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里,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痛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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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院大厅里,卡洛塔完成了一段精彩的唱段,观众席上掌声如雷。克里斯汀笑盈盈地站在台上,心里却像一脚踩空了一样迷茫。为什么这一次音乐天使没有出现?看着卡洛塔志得意满地向观众席鞠躬,她垂下了眼睛。
那些欢呼应该是她的,那些鲜花也应该是她的。
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劳尔还会倾慕不已地看着她吗?他还会到化妆室给她献花,陪她一起追忆儿时的情谊吗?
身为知名小提琴家的父亲死后的遭遇,让克里斯汀比同龄的女孩都要清醒。她想起了卡洛塔那个总是一身酒味的老保姆,和那人身边给卡洛塔润喉用的喷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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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尔德回到地下室的时候,心情是久违的轻快。吉莉女士——那位负责他生活和饭食的女子不用他吩咐,就一路举着烛台送他回去。突然出现的‘母亲’不仅给了他亲情的慰藉,更给了他十万法郎的日常开销,她甚至已经在塞纳河畔帮这个残缺的儿子置办了一栋小别墅和一辆私人马车,附带一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他不再是没有名字的魅影,而是古老的卡佩家族病弱的长子。有了这些,王尔德就像是长了翅膀的鸟儿,终于不用再当巴黎大剧院的囚徒了。
对于他这一次欣然接受馈赠的态度,那位贵妇也是十分惊喜的。王尔德不知道的是,虽然之前他们已经母子相认,‘他’却一直拒绝离开歌剧院。对于‘他’来说,这里是世界上唯一的避难所,涵盖了他全部的事业和人生。如果不是这样,那位母亲也不用煞费苦心地为他的地下小巢添置那么多物品了。
之前的剧院经理赏识‘他’的才华,定期会支付他大笔款项,而和夫人相认后,‘他’更是不缺钱。和吉莉夫人核对过自己的经济情况之后,王尔德一分钟都不想等了。他几乎想要连夜动身,回家,回都柏林!
1870年的都柏林是怎么样的呢?这一年,他还在普托拉的皇家学校就读,哥哥威廉还没有到伦敦去当记者,父亲的身体仍然健朗。母亲偶尔还是会提起三年前夭折的妹妹伊佐拉,但是已经从丧女之痛中走了出来。
这一年,他获得了表彰古典文学最佳成绩的普托拉金质奖章。在16岁王尔德的面前,未来是一条确凿无疑的阳关大道。
在黑暗的床帐里笑着笑着,泪水就顺着面具流下来了。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