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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回来了?”
  “应该是知道真相了。”
  “哼,小喇叭花看着聪明,怎么事到临头这么笨?”
  朝朝被堵在门口,没来得及问什么,狗尾巴草三兄弟站成一堵墙挡在面前。
  “别进去了,你爷爷不想让你回去。”
  “清涯先生说,万一你回来了要我们拦住你。”
  “要我说咱们说的没用,朝朝肯定还是想回去的。”
  三兄弟稀里糊涂把该说的都说了,朝朝不明所以,非要回去,他们也拦不住。
  晴空月色下的紫藤花架上光秃秃的,一刻钟前送他离开的姑姑也不知所踪,平素里百草旺盛的院子,正经的活物都没了,只剩了几株枯黄的杂草。
  土地散发着死气,黑压压的暗潮涌动,飒飒的竹林里枯黄的叶子姗姗而下。
  朝朝来不及思索片刻的功夫是如何变成这样的,连忙去找爷爷。
  幸运的是不费吹灰之力,他找到了,就在爷爷关他禁闭的屋子里,爷爷整个人放松了坐在藤木摇椅上,晃晃悠悠。
  察觉到有人来,浑浊的眼睛转了几转,诧异道:“朝朝?”
  继而呵斥道:“快走!”
  朝朝拿袖子狠狠在脸上抹了一把,倔强回道:“不走。”
  他没见过人间的老人家是怎么与世长辞的,但形如枯槁,瘦骨嶙峋也就是这样了。
  严厉的老人家还是叹了口气,温和笑了笑,“好孩子,听话。”
  朝朝不想听。
  “白天还好好的……为什么会这样?”朝朝断断续续哽咽着说道:“我愿意接替你的位子,照顾方圆的妖精,可我还没长大,能不能等我长大了……你再走。”
  “不是说想让我留下来,我…我不走了,永远都不走了……”
  清涯先生还是笑,避而不谈此事。
  “朝朝今后就是一个人了,可不能再这样胡闹。”
  话音刚落朝朝就要扑倒在爷爷怀里,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
  “别过来。”
  他听到爷爷这样说,借着窗棂照下的清辉看到爷爷半边身子的模样。
  不是人类模样的手脚,虚虚套在身上的衣衫单薄宽大,半身是纠缠道一起的爬藤,枯黄延伸至焦黑,像是经历过一场大火,苟延残喘。
  朝朝崩溃落泪,“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
  “唉,就是爷爷得病了,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你胡说,厉害的妖精怎么会患病,病了怎么会是这样!”
  清涯先生在朝朝回来的时候就知道瞒不住了。
  他说:“朝朝,咱们院子里的竹子开花了。”
  竹子开花就是没了生机的意思,若说人间的大地上还有一处正经八百适合花妖树妖生存的净土,那就只能是爷爷的院子,这儿的竹子不会无缘无故枯死的。
  “竹子得病了,所以爷爷也得病了。”
  朝朝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没事,我还能撑上一时半刻,有些话不得不说。”
  “几天前呢爷爷听说了冥府大乱,就想着你也该回来了。说真的,爷爷亏待你不少,想弥补的时候你已经长成了很好的花妖了。我很少夸你,但爷爷一直知道,你努力聪慧,脾性好,总之,再好不过。”
  “人间有许多高贵的花草,淡雅如菊,富贵牡丹,偏偏是我们喇叭花因着不起眼才在以人为主的世道里占了先机。朝朝啊,你虽然还小,但爷爷太老了,从前一直抱着想将你留在人间的念头,好叫你继承我的位置,做这最不自由、囚禁于土地的小小妖王,对不住你了。”
  朝朝摇摇头道:“没有……爷爷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
  “嘿,别哭,先前听说冥府乱了的时候,我和你姑姑就商量着,回来了就不打算再让你再去了。冥府巨变,诸多不安分的都想动一动,冥主大人便是天纵之才此番也难免伤筋动骨,若是不幸,冥府易主也不是不可能。咱们人间的妖族虽说也归冥府管理,但这也是现任冥主大人定下的规矩,一朝天子尚且一朝臣。”
  “做妖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咱们不贪图地位权势,只求个安稳,所以尽管爷爷知道你在冥府月余,还是想将你留下来,族中的叔伯还有你姑姑都是这么想的。”
  朝朝禁不住嚎啕,“别说了,你好好的,朝朝再也不走了!”
  “傻孩子,几日前,咱们院子里的那片竹林开花了,听说凡尘的竹子开花开得更早,蚊子蝴蝶什么的将花粉撒的哪里都是,人间也将不太平了。之后你回来,我便想着,我是宁可你在冥府艰难苦厄的境地里做你想做的事,也不愿意你送死,这才和你姑姑作了这场戏。”
  “你自小有主意,哪怕早知道我们这样的长辈折断你的羽翼,逼着你扎根土壤所为何事,却也心甘情愿接受了。”
  “要是你一回来就打发你回到冥府去,你肯定生疑,倒不如按照我们先前的打算,逼着你留在这儿,再由你姑姑将你偷偷送出去,最好再不要土壤的禁锢。”
  清涯先生说到此处还有些洋洋得意,他太了解朝朝了,骨子里带着逆反又不失仁义,一时违拗长辈心意,还是冷眼旁观冥府动荡,两者之间是再简单不过的选择。
  “但我回来了。”朝朝这样说道,爷爷也难免有些泄气。
  “是啊,你回来了。”
  清涯先生察觉到竹子开花带着感染植物的疫症,将他能管得着的地盘上的花花草草尽可能帮他们开灵智,正好借着朝朝回来大摆筵席,次日能走的都已经离开了,便是到了外边,身强体壮的植物被二次感染的可能性会小很多。
  朝朝次日睡到了竹林里,那些郁郁葱葱的竹子开的花已经凋谢,本应无碍,借着月色朝朝也未见得就能看清楚青黄交接的差别,但他还是怕聪慧的朝朝由此推测出什么来,没能按计划进行。
  那日离开的花草都是感染了疫病又被清涯先生救了的生灵,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没办法救治的花草,大限将至,便想着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他救了那些花花草草并让他们各自离开了,却见朝朝回来了。
  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清涯先生也说不上来,心中宽慰,还是朝朝聪明。
  “我活得够久了,本来也就是寿数到了,顺带救他们一命而已,只是不幸感染了病症才成了这副模样。可惜院里的那些小家伙们,青叶焦黄,还是没能救回来,还有你姑姑……”
  话中的不尽之意,朝朝已然能听出来,紫藤花架上没有花,姑姑不知所踪,但窗台上有一簇焦黑的花,现下被风一吹,也没了。
  朝朝听完了原委,发现无论他怎么向前,都没有办法靠近爷爷,他再没有比这时候更痛恨自己以往的懒散随意,才会被挡在外面。
  “朝朝,爷爷还有一言。”
  “疫病之灾恐不是偶然,但无论人间冥府发生何等灾患,别怕。”
  文明起源于大火,亦是灾难,新生必然是要旧的苦厄燃烧殆尽才好。
  虽然痛是痛了些。
  “好了,时间到了。朝朝,喇叭花病死的模样太难看了,你走吧。”
  “不要,爷爷!我回来不是要看着你死在我眼前的!”
  “朝朝,爷爷费尽心思让你走也是不想让你看着我死在你眼前的。”
  朝朝终于不再强忍,哭的痛极,清涯先生也不再安慰他,只闭目不再看。
  冷淡的态度直接告诉朝朝,他若不走,死不瞑目。
  朝朝还是依依不舍离开了,他只走到了门口就见那三株狗尾巴草还在等着。
  见他眼眶红肿,三个难得没有多嘴多舌。
  朝朝只在门口静候天明破晓,微光渐露。
  屋里的清涯先生半身在扭曲弯折,像是忍受了极大的痛苦,传来压抑的闷哼声,直到最后一刻仍不放心道:
  “不要埋怨,不要仇恨。”
  “朝朝,哪怕有土壤的禁锢,也不能放弃远方。”
  “朝朝啊,别忘了你曾抬头看见的白鸟青天。”
  那是我们,长于晴空烈日的骄傲和坦荡,永不能妥协的风骨。
  即便是渺小如喇叭花,也不能忘记一开始所追寻的。
  门外的朝朝轰然跪倒,头磕到地,长跪不起。
  日后的朝朝起身,三株狗尾巴草也跟在身后。
  “清涯先生说要我们自去谋出路。”
  “但他还说要你回冥府去。”
  “他还说,要你心无牵挂,心无怨怼,自由离去,做始终如一的朝朝。”
  后来的朝朝想过爷爷说这话时的神情,不想让他亲眼看见那样惨烈的死相也是因此。
  少年人聪慧敏捷,心有玲珑,端的是纯良无垢,上有长辈荫庇,下有幼小亲近,那才能做高悬天边、澄明亮堂的朝阳旭日。
  爷爷是花妖族数一数二的智者圣人,见识过数不清岁月的流逝变迁,特意留下的这几句话,是规劝,也是示警。
  但他想,他还没到爷爷那样的年纪,没有老人的睿智沉稳,他耐不住性子,放不下仇恨。
  哪怕站在冥府的土地上,看着别人言笑晏晏,三五日的光景过去,那日黎明朝晖下燃尽的余灰,始终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他的心房。
  喇叭花哪来的心房呢?像是枝叶被炙烤在灼热的火堆上,根茎深埋的土壤里暗暗烧起了小灶。
  人间不再是久留之地,三株狗尾巴草没什么本事,虽说有过感染疫病的经历,但再来一次才是神仙难救。
  朝朝便想着把他们三个带回冥府,左右也是妖,没什么不合规矩的,却没想到他们不愿意去,还振振有词。
  “小先生是为我们好,我们都知道。”为首的大狗尾巴草向来是最憨厚的那一个,他想想该怎么称呼朝朝的时候难免想到清涯先生,折中便取了“小先生。”
  “冥府立锥之地难得。”
  “你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咱们几个不用你操心,实在不行,自会向你求助。”
  狗尾巴草三兄弟分外不客气,清涯先生从前便是如此,凡有求,皆会搭救。但他们知道小先生和先生的区别。
  他们许诺过,愿被冰霜催折,野火烧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