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阿爸没有直接进屋,而是站在大门口喊公阿公阿婆起来,帮忙准备艾草烟去晦。
阿爸把所有的行李放在地上,然后松松手骨,扭动脖子人,然后帮陈白羽把后背的书包放下。
“装了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重?”阿爸看陈白羽的书包不大,以为不重。没想到,竟然这么重。
“怎么不说?背这么重的东西走这么远的路,也不怕被压得长不高了。”阿爸瞪了陈白羽一眼。
“以后不能这样了。”
陈白羽立刻讨好,“好。我以后把重的东西统统给阿爸。”
“记住,你还小。不能背,不能提一些特别重的东西。”
陈白羽笑眯眯的保证。
阿爸抬手就在陈白羽的额头上点了点,“记住了。”就怕陈白羽阳奉阴违。答应得快,忘记得也快。
陈白羽和阿爸站在门口,看着阿公拿着手电筒出来。
家门口的镂空大铁门并没有锁,只是关上。在农场,很少会有人家锁门的,一般都是关上。
因为晚上会有人起夜上厕所,锁着不太方便。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走夜路?”阿公有些不赞同,“带着陈小五走夜路,等着你妈训你吧。”阿公牛眼一瞪,“都一把年纪了,做事也不多想想。”
不能怪阿公太小心。
村里才有小孩出事,一个孩子去山里放牛,然后捡柴火,回来得晚了些。在回来的路上,又哭又喊,好像有人拉住他,想要把他抱走不让他回家一样。
那头老牛则站在孩子旁边,紧紧的护着他。
村里的几个大男人紧紧的抱住孩子,然后孩子就晕倒了过去。还是家人请人来做了法事,还找人帮运才醒过来。
虽然说这些很迷信,不应该相信。但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是无法解析的。能做的就只有小心。
阿爸也知道自己鲁莽了,赶紧认错。
阿公立刻准备艾草给陈白羽和阿爸熏一遍,就连他们带回来的行李也不放过。浓浓的艾草烟把陈白羽的眼泪都要熏了出来。
阿婆则用艾草煮水给他们洗澡洗头。
陈白羽洗澡出来后,就听到阿公阿婆正在教训阿爸。
“怎么就走夜路了?还遇到那样的事,真是晦气。”阿婆很不满,“你平时自己走夜路就算了。小五还小,最见不得污秽。”
说着,阿婆又给陈白羽准备了一个艾草包。
把平时晒的艾绒装在一个临时缝制的小包里,直接挂在陈白羽的脖子上,“带七天。”
“哦。”
陈白羽拿着一条毛巾在擦头发,然后听阿婆和阿爸说遇到的那场丧事。
“是坡嘴村的。”阿婆撇撇嘴,“他们那村的人就没有一个好的。”以前,小姑子还没有结婚的时候,就曾经有人介绍坡嘴村的后生,但被阿祖一口拒绝了。
阿祖说,家人不仅要看男人,看家庭,还要看村风。一个村的人都不好,还能指望男人能有多好?
即使男人好,在村里住着也呕心。
那个村的妇女不是冷漠无情的喜好八卦,就是天天像个斗鸡眼一样的争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看着就累。
所以,即使介绍的人家生活水平不错,阿祖也不同意让小姑嫁过去。因为阿祖的拒绝,对方还说了不少破坏小姑名声的话。
阿婆就更不高兴了。
坡嘴村离农场有些远,是属于宝鸡镇的一个小村,附近还有坡头村、坡尾村,这三个村子的风评都不太好。
很多附近的本地女孩即使嫁不出去,也不太愿意嫁到这三个村里去。除非是一些目光短浅或者是想要高聘礼的家长,否则,很少会有本地姑娘嫁过去。
如果说大唐农场是婆媳最和谐的一个村,那这三个村就是婆媳纠纷最多的村。而且,村里人的关系冷漠,事不关己。
大唐农场是一人有事全村帮忙,一家出事惊动全村。但这三个村不是这样的。
就是邻里之间见面也不打招呼,很多时候都是像斗鸡眼一样的大眼瞪小眼。
有时候还恶言相向。
反正就是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高兴。
“晦气的东西,怎么就遇到了?”阿婆越想越不高兴,觉得明天要去村里的各家化一把小米回来煮粥,去晦,帮运。
“怎么回事?”阿爸也发现了阿婆的语气很不好,“死得不光彩?”
陈白羽一边擦头发,一边竖着耳朵听猛料。
不是她爱八卦,而是大唐农场的八卦真的太少,平时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一点都不能丰富她平时的生活。
阿婆撇撇嘴,一脸的嫌弃。
原来,那家人的儿子在外面打工的时候又找了一个女人,要闹离婚。在家里生儿育女照顾家庭,还要被婆婆磋磨的原配老婆当然不愿意了。
一个要离,一个不同意,就吵闹了起来。
那个男人也是绝情,直白的说,如果不离开,他就一辈子不回来,带着小情人在外面过。
然后家里的孩子,老人前部留给原配妻子。
可笑的是,她家婆婆竟然唯恐家不散,逼着儿媳妇离婚。甚至还动手把儿媳妇赶出家门。
为了逼迫儿媳妇同意离婚,还打孙子孙女,说什么她更想要城市女生的孙子孙女。这说的是什么屁话?
而他们村的人看着婆媳争斗,孩子被打,却没有人愿意出手帮忙,都在看着笑话着,甚至还起哄一两句。
“一样米养百样人。呸。什么人都有。”
陈白羽被阿婆吊起来胃口,死的是谁?
儿媳妇还是婆婆?
死的是儿媳妇,直接在家门口上吊,一起被吊着的还有一只被抹了脖子的鸡。
穿着白裙子的女人,一只吊着脖子正在滴血的鸡。然后他们家的狗也被杀了,狗血绕着墙壁撒了一圈,然后死狗直接被扔到灶君去。
婆婆早上起来的打开门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直接吓晕了过去。虽然,这家人不想做法事,想要草草的把人给埋了,免得晦气。
但儿媳妇的娘家人直接告到了派出所,说婆婆谋杀儿媳妇。
这件事在附近村闹得很大。
虽然婆婆和儿媳妇是天敌,平时吵吵闹闹是正常的,只要不闹出人命,很多人都是看笑话听,当戏来看。
但闹出了人命又不一样了。
这件事不比当初丽花杀婆婆的影响小。
也终于有一件大事把丽花杀婆婆事件给压了下去。
这个儿媳妇的娘家强势,说要抓婆婆去坐牢,要她偿命。
但在儿媳妇去世的第三天,婆婆直接疯了,不停的喊‘不要找我。’人家都说这个儿媳妇平时被婆婆欺压狠了,做鬼也不放过。
本来想要小办的丧事,直接大办了。
还不能在家里办,所以就在新坟办了。
“已经做了三天法事了。听说要做足七天呢。”大家都说吊死鬼戾气重,会回来报仇。
做了亏心事的人也心虚,也怕,所以就足够了表面功夫。
阿爸‘呸’一声,可真够晦气的。
“可怜了家里的孩子。好好的,怎么就想不开呢?”阿婆叹口气,“当妈的也不为孩子想想。说死就死。”
死有什么用?
不是便宜了别人么?
阿婆摇摇头,现在的小年轻还是经历太少。
不过,因为这件事,坡嘴村的名声更臭了。
别人从村口经过,都要忍不住的吐个口水,表示自己的不屑。
陈白羽也觉得这女人死得太没有价值了,不过是成全了贱男渣女而已。既然有杀死自己的勇气,为什么没有弄死贱男渣女的力气?既然有杀死自己的决心,为什么就没有为了孩子而努力活下来的坚强?
自己死了,解脱了。
但孩子呢?
没有妈的孩子,以后多艰难?
只要多为孩子想一想,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为情情爱爱想得太多,为儿女想得太少,所以才会在婚姻失败的时候选择自杀。陈白羽真的很难理解这些人,为什么要自杀呢?
就算是要杀,那也是杀对不起她的人啊。
蠢。
不过,这是别村别人的事,陈白羽并没有太在意。
“头发干了吗?”阿婆摸一把陈白羽的头发,“我给你炒的芝麻都吃了吗?”阿婆对陈白羽的头发很伤心,掉一根都觉得心疼。
没有办法,陈白羽的头发实在是太少了。
“都吃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长头发。
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陈白羽都有两个明显的缺点,一是身高不足,二是发量少。
身高问题,暂时是谜。
但发量少,却是因为她小时候头顶长浓疮的缘故。
很多人都说,能产出头发来就应该感谢祖宗了。
好像也是,不应该奢求太多。
阿婆平时除了给她准备炒芝麻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各种小偏方都试过了,但陈白羽的发量就是不多。
不过,幸好没有掉发。
否则,就真的要哭了。
“头发不要留太长。营养不足。”
陈白羽撩了撩好不容易长长的头发,委屈的看向阿婆,不想剪。
“现在天气热,剪头发正好。”阿婆觉得陈白羽的头发太长了,不方面。
阿公看了陈白羽的头发一眼,一锤定音,“剪了。”
陈白羽嘟嘟嘴,“好吧。明天剪。”然后,和阿婆商量,不要剪齐耳短发,剪锁骨碎。
阿婆不懂什么是锁骨碎。
村里人帮孩子剪头发,一般都是齐耳短发,或者是适合的剪短一些。至于碎发什么的?
不懂。
陈白羽想起以后的bobo头,想阿婆也剪不出来。陈白羽脸型偏圆剪bobo头会很可爱,很萌。
所以要年轻的时候剪。
等她年纪大了,需要成熟的时候就不适宜再剪可爱的bobo头了。
阿婆一边撩起陈白羽的长发,一边用大葵扇轻轻的扇着,“头发太长,不容易干。还容易得头风。”
“一会睡觉的时候,要在额头和太阳穴涂抹万金油,防止头痛,感冒。”
“嗯。”陈白羽靠着阿婆,打个哈欠,好困。
“要看看阿祖吗?”
“要。”
这两年,都是小胖子陪着阿祖一起睡的,平时他也警醒。总能在阿祖要起夜的时候第一时间醒来,然后把阿祖抱到准备好的木桶处。
既然小胖子陪着阿祖,陈白羽也不好再像小胖子小时候那样挤在一起,毕竟小胖子已经长成了小小男子汉。
陈白羽就搬到了二姐三姐的房间。
头发干了,陈白羽准备睡觉。
睡觉前,先去看看阿祖。
轻手轻脚的走进去,就怕会吵醒阿祖。
阿祖的睡姿很好,睡得很安详。
回到房间,陈白羽打个哈欠,在床上滚一圈,长长的枕头枕一半,双手抱一半,双脚卷起来。
是的。
这是陈白羽的坏习惯。
睡觉的时候会像条毛毛虫喜欢卷缩成一团。
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陈白羽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睡,好像又睡了,迷迷糊糊,迷迷蒙蒙,总有些看不真切。
云里雾里的。
她看见一条条的白帆在飘荡,耳边传来阵阵的唢呐声,还有各种各样的哭喊声。
陈白羽觉的头很重,很重。
她好像回到了当年,很多人因为辐射,因为癌症而去世的时候。有时候,一天就有好几个人去世。
很多家庭门口都飘着白帆,很多人家里都传出哭喊声。
那些看着她长大,曾经给她温暖的人,一个个的因为病而去世。陈白羽好像回到了那个寸草不生的大唐农场。
她好像看见了一个个小坟包。
看见一个个家庭破碎。
那种窒息的不能呼吸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太痛苦了。她想起当年站在已经枯掉的大芒果树下的绝望。
陈白羽觉得脖子好像被掐住,窒息,痛苦。
她想要醒过来。
脑海里有各种各样的画面,嘈杂的声音。
好像一个个锤子在敲击着她的脑海,一个个刀在凌迟着她的心。
说不出的难受和痛苦。
陈白羽还好像见到了阿妈。
阿妈最后的时刻。
阿妈刚开始病发的时候,最初是在京都的大医院治疗,后来医生说没有办法了,阿妈也想回家。
所以以埃及人又再回到羊城,可惜,羊城的医生和京都医院的医生一样,都只有摇头。
一家人再回到市医院。
已经忘记了,走过多少大大小小的医院了。
从京都到羊城,再到市里,然后失望的只能回到农场,把希望寄托在各种小偏方上。
在绝望之前,阿爸说,要不再去广西的玉林医院试试?
就这样在家里等死,阿妈愿意,但阿爸不甘心。
陈白羽兄妹几个也不甘心。
阿妈辛苦了一辈子,能享福的时候却病了。
一家人又到玉林医院。
那时候,阿妈已经瘫痪在床,大小便失禁,脖子以下的地方都没有了知觉。但医生又是打针,又是针灸的,陈白羽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希望。
在其他的大医院,医生都只有摇头,说没有任何治疗的必要。但是,在这里,医生却认认真真的开药,治疗,给了陈白羽兄妹希望。
阿妈的身体好像稳定了下来,平时的抽搐也在慢慢的减少,也能陪着陈白羽兄妹说说话了。
十多天后,全家人都看到了希望。
但是希望很短暂。
陈白羽不明白,明明医生早上还说,阿妈的身体有好转的。为什么到了晚上就突然病变了?
突然得她接受不了。
那天晚上......陈白羽的生日。
阿妈还高高兴兴的说希望她能早些嫁出去,不要在家当老姑娘。要找一个喜欢她,爱她,宠她的男人。
还骂了李天朗,觉得他没有担当。
阿妈对李天朗莫名其妙要分手的事情仅仅于怀。要说,一开始有多看好李天朗,后来就有多讨厌。
出门在外,遇到李天朗打招呼,阿妈都会会给他一个‘哼’。
特别是看着陈白羽不愿意结婚,一直一个人后,阿妈对李天朗的意见就更大了。每次遇到的时候,都好像在看仇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如果不是还有礼貌在,阿妈都想要扑上去打一架,问问他为什么要分手?
撩了不结婚,就是耍流氓。
当时,陈白羽笑着和阿妈说,一定会给她找一个超级好超级好的女婿,然后让阿妈早些好起来,帮她带孩子。
反正她是不会带孩子的。
阿妈兴致勃勃的和陈白羽说起育儿经,然后说起大哥的孩子,说起大嫂。这一天,阿妈很健谈,和陈白羽说了很多,几乎每个人都提到。
“三十岁了,还没有男朋友。”阿妈拉着医生,希望医生能够给陈白羽介绍一个医生,这样,以后感冒发烧都不用去医院。
医生很无奈,还觉得陈白羽只有二十岁左右,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呢。
这一天,是阿妈病发后,说最多话的一天,也是醉精神的一天。
陈白羽特别特别的高兴,觉得阿妈的身体越来越好了。
这一天,阿妈说想要喝汤了。
陈白羽就到公共厨房给她煮排骨汤。
玉林医院很人性化,住院部每一层都有一个很大的公共厨房。这个厨房供给住院的病人家属做饭。
陈白羽给阿妈煮了排骨汤,阿妈说这是她喝过的最好喝的汤。
这一天晚上,阿妈还给外婆打了电话,让外婆给陈白羽介绍男朋友,担心陈白羽以后老了会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会没有依靠。
所以阿妈最希望陈白羽能找一个男朋友,然后嫁给爱她宠她的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阿妈叫外婆外公要照顾好自己,保重身体的时候,陈白羽的心突然的跳了跳,总觉得心口有着莫名其妙的窒息感,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陈白羽从来没有想过,白天很精神的阿妈会突然的病发。
明明一切都很好,但是,到了晚上11点的时候,阿妈突然就全身抽搐,叫着难受。
阿妈拉着陈白羽的手,好像想要说什么,却因为舌头卷缩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有痛苦的吱吱呜呜。
医生过来抢救。
陈白羽浑浑噩噩的被人推出病房,她站在病房门口,透过病房的门看着阿妈痛苦的样子,却无能为力。
眼泪刷刷的落。
控制不住。
那时候,她愿意付出所有来换阿妈的身体健康。
但是,从病变起,阿妈就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甚至连痛苦的声音都没有。
那时候,陈白羽才突然想起,原来阿妈能陪她聊天,能给外婆打电话,不是因为身体好转,而是因为回光返照。
陈白羽跪倒在地上,甚至忽略了旁边同样痛苦的阿爸。
好一会,医生走出来问:要不要回家?
那时候已经有了火葬,也被要求火葬。但很多农村的人,不愿意火葬,千方百计的逃避。
农场的人也一样,即使农场已经变得千疮百孔,他们还是要回到农场去。
陈白羽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咬着牙齿,“要回家。”
她的阿妈为什么要从京都的大医院回来?就是因为她怕,怕自己不能回家。
阿妈想要回家,她要带阿妈回家。
旁边已经站不起来的阿爸连话都说不出来,眼泪一滴一滴,顺着脸颊落下。陈白羽担心阿爸会晕倒,然三姐照顾阿爸。
因为医生说,阿妈的身体有好转,所以阿爸让哥哥姐姐都忙去了,大家已经守了阿妈很长一段时间,好几个月了,都积累了不少的工作。
既然阿妈的身体好转,他们也要安排好工作和照顾阿妈之间的平衡。
那时候,医院里就剩下陈白羽和阿爸,还有三姐。
“如果要回家,就尽快安排吧。”医生连节哀都没有说,就让陈白羽赶紧带着阿妈回家。
否则,在医院死去的人,就必须要火葬的。
陈白羽打起精神,找医生推荐能送阿妈回家的小面包车。有一些人,不愿意拉快去世的人,觉得晦气。但也有一些人以此为生,专接医院的生意。
医生手里有好几个联系电话。
陈白羽找到其中的一个,谈好价钱,然后准备带阿妈回家。
一辆载着阿妈的小面包车,还有她的a8。
“小,小五。”阿爸拉着陈白羽的手,“我开车。”阿爸的眼泪滴落在陈白羽的手背上,冰凉冰凉的。
“你和小三陪你妈。我......”
“爸。”陈白羽不敢让阿爸开车,怕他会出事。
“小五,我怕。”这是陈白羽第一次听阿爸说怕。
陈白羽看着红了眼眶,好像瞬间老了好几岁的阿爸,最后点点头,一再叮嘱阿爸开慢一些。
陈白羽知道,阿爸怕眼睁睁的看着阿妈去世而无能为力,所以他选择了逃避。看着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妻一点点的没有了呼吸,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最残忍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种痛恨和不甘,能把人逼死。
阿爸开着陈白羽的车,陈白羽和三姐上了小面包车。
阿妈躺在小面包车里,面色青白,呼吸断断续续,不认真感受根本就感觉不到呼吸。
就连他们准备的吸氧袋都用不上了。
“小五,我怕。”三姐一手拉着阿妈冰冷的手,一手拉着陈白羽,眼泪如珠子,一滴一滴。
滴落在阿妈的脸上。
陈白羽急急地想要擦去阿妈脸上的眼泪,但越擦越多。原来自己已经泪流满面,眼泪好像雨下一班的落下阿妈的脸上。
如果是以前,阿妈肯定会说‘哭什么?不管什么事情,哭都是解决吧了。’
阿妈不喜欢他们三姐妹遇事哭泣,觉得哭是最没有用的。
如果疼爱你的人,不会让你哭。
如果对方不疼爱你,即使哭瞎了眼,也没有用。
所以,阿妈从小就教她们三姐妹,遇事多笑笑,别哭。阿妈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些哭哭唧唧的人。
但现在,她们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哇。”陈白羽哇哇大哭。
陈白羽哭,三姐也跟着哭。
在前面开车的司机好像已经见多了这样的情景,习惯了。
从玉林医院回到农场要两个多差不多三个小时。
一路上,静悄悄的,只有陈白羽姐妹的哭声。
电话响了起来,手机另一端的大哥也在大哭。原来,阿爸已经给大哥四哥还有二姐和小弟打电话。
他们的小弟还小,是阿妈最后收养的孩子。
小弟比陈白羽要小十多岁。
小时候,会很蠢萌的把王老吉说成‘王老古’,然后会一脸天真的说‘我长大了要当济公’的傻弟弟。
陈白羽已经感觉不到阿妈的呼吸,她突然的就不知所措。
她的阿妈真的要离开她了。
虽然这段时间阿妈一直病着,但陈白羽从来没有想过阿妈会离开,她一直都觉得阿妈会好起来的。
她一直都认为,那么坚强的阿妈肯定会好起来的。
她怎么就舍得离开他们?
怎么就走了呢?
陈白羽的手指颤抖的放在阿妈的鼻翼边,没有了任何的呼吸。陈白羽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凌晨了。
她生日的第二天,她的阿妈去世了。
阿妈应该一直在坚持着吧。
坚持走过她的生日。
那么爱她的阿妈,怎么舍得在她生日的这一天去世?这段时间,阿妈一直都在强撑着吧。
强撑着陪她走过三十岁的特殊生日。
三十岁,不管男人女人都已经应该成家立业了,但她却连男朋友都没有。阿妈怎么能不担心?怎么能放心?
所以,在阿妈生命的最后时刻,心心念念的仍然是她的终生幸福。
突然的,陈白羽觉得自己很不孝,让阿妈带着挂念离开。
“还有呼吸吗?如果没有了呼吸,要买把香点燃引路,引魂跟着回家。”手机已经送很多死人,对一些习俗禁忌都清楚。
但路边的店铺都已经关门,根本就找不到买香的地方。
幸好,司机有提供,但要钱。
平时五元一把的香,现在要二十。
要了。
陈白羽点燃一支香,等香差不多燃烧完了,再点一支。
三姐呆呆的拉着阿妈的手,“小五,你说阿妈还能醒吗?”
“阿妈两次骨质增生都好了。为什么这次好不了?为什么好不了?”
没有人回答她。
陈白羽呆呆的盯着阿妈的脸看,阿妈的脸在慢慢的变青。陈白羽害怕这种变化,好像这是阿妈永远离开的征兆。
或者应该说,阿妈已经永远的离开了。
陈白羽看一眼后面,没有看到阿爸的车,有些担心。明明就应该跟在后面的阿爸却不见了。
陈白羽很担心,立刻给阿爸打电话,原来阿爸走错了路。
陈白羽让小面包车的司机等在路边。
陈白羽看着四周黑漆漆的一片,蹲在路边哇哇大哭。
有些痛,发泄不出来,好像刻在了骨头上一样,是要痛一辈子的。
陈白羽不敢再让阿爸开车,坐上车,系上安全带。
阿爸坐在车后,眼眶通红,还要给人打电话,安排丧事。找‘土狗佬’挖坑,打造棺材,找做法事的人,找人帮忙在坟地旁边搭棚子......
很多很多。
本来,在回到农场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这手准备了。但因为阿妈的身体好了起来后,阿爸就取消了。
但是,没想到,阿妈突然的就去了。
听着阿爸一个个电话的打,陈白羽的心揪痛揪痛的,那种被人搓圆揉扁的痛,说不出口的痛。
当初阿妈在京都医院的时候,就一心想要回家,但到最后......她死的时候,还是不能回家。
眼泪刷刷的流,模糊了她的视线,甚至看不清路。
如果,她能警醒一些,发现阿妈今天的异常,意识到回光返照,早些回家......
“小小五,你妈,真的,真的......没有了呼吸吗?她说想要回家的。”阿爸抹一把脸上的泪,“她说想要回家的。在京都的时候,她就跟我说,想要回家。”
“她......我就不应该带她来玉林医院的。我,我就应该让她在家里。”阿爸呜呜的哭得像个孩子。
其实,阿妈的确不太想再去医院的,因为她怕,怕自己回不了家。但家人都怀抱着希望,所以阿妈不想让大家失望,或者她自己也还是抱有希望的,希望能活下来。
即使只有千分之一不到的机会,她都想要试试。即使很多医生都已经摇头了,但阿妈还是坚强的等待期待奇迹的出现。
在玉林医院,医生说有好转的时候,阿妈是开心的。她是真的希望能够活下来,活得更长久。
就好像她说的,‘我不在了,你阿爸怎么办?’孩子大了,能陪伴在身边的也只有老夫老妻。
阿妈是希望陪在阿爸身边的,她在努力的活着。即使很痛苦,她也想要活着。虽然,在很多时候,她痛苦得想要解脱,但在清醒的时候也是想要活着的。
“她说想要回家。我......”阿爸痛苦的无助心口,呼吸不过来,太痛了。
陈白羽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阿爸看着陈白羽沉默,双手捂住脸,哭得无声又心酸。
回到农场的村口。
村口的大芒果树已经因为枯黄而被砍掉了,再也没有了大芒果树。
不少人站在村口,都是来帮忙的。
伯娘、婶婶在车刚停下的时候,就扑了过来。
‘怎么就不等一等?等一等就能回家了?怎么就不再坚持一会,就一会就能回家了。’
青姨扑过来,抱着阿妈哇哇大哭。
阿妈和青姨都是米婆做媒,两人的关系也好。阿妈去了,青姨哭得要晕过去,抱着阿妈不愿意撒手。
“动了。”
“手,手动了一下。快,送回家去,她想回家的。”
“她要回家的。”
“不回家看看,她怎么能放心?”
“不看看,她怎么舍得走?”
“快。开车,回家去。快。”
陈白羽脑袋很沉,看人带着叠影。
是啊。
没有了呼吸不代表人就死了。
阿妈。
她的阿妈还在。
陈白羽看着阿妈被放在大厅里,看着被扯掉尿管的阿妈的身体突然的跳了跳。
“阿妈。”陈白羽扑过去,想要和阿妈说说话,最后的话。
她祈求着,希望阿妈能突然醒来,和她说说话。
即使只有一两句,或者只要睁开眼睛看看她就好。
但是没有。
阿妈也只是跳了跳,然后就没有其他动作。
“人去了。”
“回到家,她能安心去了。”
“她怎么都要回到家才去的。”
......
“准备丧事吧。”
陈白羽被五婶教着给阿妈换衣服,她昏昏沉沉的,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眼泪不停的滴落。
但五婶说,不能把眼泪滴在阿妈身上,会不吉利。
陈白羽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好像回到了上辈子,好像看到阿妈去世。
陈白羽觉得很难受,很难受。
头很重,很痛。
她想要说话,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堵住喉咙,让她发不出声音来。
陈白羽双手掐住脖子。
她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片海水里,海水从她的口、鼻、耳等进入她的身体,让她慢慢下沉。
她甚至两扑腾的力气都没有,慢慢的下沉。
陈白羽用力甩着头,想要让自己清醒过来。但不能,她却好像又置身于一片的火海中。
她好像能感受到自己被火灼烧时候的疼痛。
火辣辣的痛。
她甚至还能闻到香喷喷的烧肉的味道。
陈白羽觉得自己要被烧死了,然后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迷迷糊糊地,好像有人摸她的额头。
冰凉冰凉的。
感觉就好像是被烧得光秃秃的她,被抛进了一桶冰水里去。
“小五,醒醒。”
“小五。”
陈白羽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很艰难的睁开眼睛,看着阿爸阿婆担忧的眼神。
眨眨眼,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陈白羽觉得头很重,“难受。”
她好像做梦了。
她好像回到了上辈子。
“没事了,没事了。”阿婆联系的摸摸陈白羽的额头,然后在她身上一遍又一遍的擦万金油。
“发烧了。很快就好。”
“我头好重。好难受。我想要吃雪条,想要吃冰凉冰凉的东西。”陈白羽扁着嘴,可怜兮兮的看着阿爸阿婆,眼泪汪汪的。
“很快就好了。”阿婆瞪了阿爸一眼,“都怪你。走什么夜路?”
阿婆看到陈白羽脖子上的手指印的时候就想要骂人了,真是的。
阿爸也心虚愧疚,他也不知道会碰上那样的事情,害得他家小五病了。的确是他的错。
他就不应该带着陈小五走夜路的。
陈白羽有些疑惑,她只是发烧而已,和阿爸有什么关系?
“我应该是刚考完高考,一直紧绷着的精神突然放松,身体不适应,所以才会发烧的。”
“很快就好了。你们别担心。”
陈白羽不知道,家里人已经把她的发烧归咎于‘碰到了脏东西’‘沾染了晦气’,已经开始准备找到人来做法事,然后再去找村里的人借米来帮运。
因为陈白羽的发烧,阿公阿婆把阿爸狠狠的给骂了一顿。
明明就可以在宝鸡镇住一晚再回来的,偏要走夜路。
阿爸既担忧又愧疚。
阿婆给陈白羽擦了一身的万金油后,又给她端来一碗臭气草加艾草和姜片煮的水。
真不想喝。
但是,看着阿婆担忧的眼,陈白羽只能捏着鼻子一口闷了。
“好难喝。”陈白羽的小脸皱成一团,“阿婆,你忘记加薄荷了。”所以,全是臭气草的味道。
“一会再加。”
阿婆给陈白羽盖上被子,让阿爸看好陈白羽,然后拿着小篮子出门去化米来帮运。
陈白羽觉得很困,身体很重,很快就睡了过去。
但不一会又被热醒了。
“阿爸,我很热。”陈白羽很委屈。
阿爸手里拿着大毛巾,不停的给她擦汗。
“很快就好。”
陈白羽想要扯开被子,但被阿爸阻止了,“出一身汗就好了。”
哇哇。
好难受。
陈白羽想要跳起来,想要泡在冷水里。
好热。
整个人好像正挂在火堆上烤,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正在被烤得出油的烤鸭。
脆皮烤鸭。
陈白羽浑身不舒坦。
不舒坦了,小脾气就涨了。
“阿爸,你背背我。我难受。”
“好难受。”
“阿爸,我想吃雪条。我就要吃雪条。”
“好。背背。”
阿爸把陈白羽背起来,在屋里转里转去,好像哄孩子一样的哄着她。
陈白羽趴在阿爸宽厚的背上,慢慢的睡了过去。她隐隐约约的想起,上辈子,她被黄蜂针扎成猪头的时候,也是这样哭着找阿爸要背背。
很多同学都不相信陈白羽是被捡养的,因为她身上的幸福感一看就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每每这时候,陈白羽就会骄傲得意。
即使她是被捡来的,也从来不比别人少什么,更不缺爱。
陈小五因为撞上了晦气东西而发烧的事情,很快就在村里传遍了,不少人过来看看。
看看陈小五,然后给阿婆出出主意。
怎么样怎么样才能去晦气。
你有小偏方,我有小窍门。
热心又温暖。
但陈白羽称体不舒服,不想说话,就连感动都降低了几分。所以,直接趴在阿爸的背上假装睡着了。
“怎么就撞上了?”
“荔枝根村的七婆画符好用。”
有人看到陈白羽脖子上红色的痕迹,狠狠的抽了一口气,然后埋怨阿爸,“怎么就带着小五走夜路呢?”
要是大半夜的被掐死了,怎么办?
想想就心惊。
黄妈妈也过来看过陈白羽,说是发烧,出一身汗就好了。
喝了好几碗臭气草的水,然后用姜盐狠狠的擦了一边身体,陈白羽才觉得沉重的身体轻便了些。
然后阿婆又用从各家各户化来的米给陈白羽煮粥,薄荷粥。
喝了一碗薄荷粥,还没有完,还有一碗不知道哪来的符纸烧的水。看着水里的灰烬,陈白羽捏着鼻子,闭着眼,快速地猛地灌进嘴里去。
紧闭着嘴巴,就怕自己一张开嘴巴,就要吐出来。
呜呜。
好难喝。
好难受。
她不想喝这些东西。
但每次对上家人担忧的双眼,陈白羽就只能说服自己,喝吧。最多就是拉个肚子而已。
幸好,她的胃功能强大,没有拉肚子。
“我真的好了。”陈白羽不想再喝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她说了很多次,脖子上的手指印是她在做梦的时候自己掐的,真的不是什么‘聊斋故事’里的女主角来找她聊人生。
但是,大家都不相信,一口认定陈白羽就是被‘脏东西’冲撞了。即使是陈白羽自己掐的,也是那些‘脏东西’在作祟。
不管陈白羽说什么,大家就是不相信她真的没有被妖魔鬼怪害。
喝了符纸的水后,阿婆又找人来给她做法事,然后看着陈白羽真的精神起来才放心。
陈白羽很无奈,她敢不精神吗?
她不过是感叹一句很热,不想动,阿婆又给她煮了一碗臭气草水,然后还有一碗符纸的水。
她当然要快快好起来了。
再不好起来,她的胃可能就要受伤了。
终于消停了。
陈白羽松了一口气。
不过,大舅进宅的日子也近了。
陈白羽好起来后,就天天带着村里的小孩子去山上摘野果。
因为陈乐乐和陈杏子等小伙伴们还没有放假,小胖子也要上课,所以陈白羽只能陪着更小的孩子疯玩。
阿祖和往常一样,在龙眼树下的摇椅上乘凉。
7月份的天气很烈,但农场因为绿树成荫所以并不会太热。
陈白羽直接躺在龙眼树下的草席上,旁边放着一本纯英文版的《傲慢与偏见》。陈白羽很喜欢关于达西庄园的描述。
随手把书扔一边,打个哈欠。
困了,睡一会。
陈白羽翻个身,抬头看向旁边的木瓜树,暂时没有成熟的木瓜。
“哎。好无聊。”
陈白羽又翻个身,阿爸已经跟着阿公去荔枝园修剪了。今年的荔枝已经全部摘了,现在需要修剪枝丫,为来年的结果做准备。
阿婆则去摘凉粉草,说要给陈白羽坐凉粉。
躺着有些无聊了,陈白羽坐起来,靠着阿祖看书。
“阿祖,我读书给你听吧。”
陈白羽拉拉阿祖的手,然后指指书本。
阿祖笑着点点头,“好。”
“阿祖,你热吗?”
“不热。”阿祖笑盈盈的看着陈白羽,眉目慈爱。
读了两页,陈白羽又无聊了,直接爬上树摘了一串龙眼。
一边吃,一边背书,然后把龙眼核用力扔出去,看能不能砸中不远处的蚂蚁窝。黄色的蚂蚁窝边缘是一层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蚂蚁,正在帮运这白色的食物。
阿祖无奈的摇摇头,闭上眼睛,享受这悠然的时光。
大叔公拄着拐杖过来和陈白羽聊天。
大叔公被丽花堂姐气得急火攻心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这些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
有时候看着精神头还不如阿祖。
去年,因为走路的时候不小心,差点摔了一角,大堂伯就给大叔公打了一个拐杖。
大叔公问起陈白羽考试的情况,陈白羽自觉还不错。
“应该能考上。”
“大叔公,等我拿到京都大学的时候,你也陪着我一起去报道。不是有首歌叫《beijing有个金太阳》吗?我们就去看看金太阳,看看天门,再看看长城......”
“呵呵。陈小五,你怎么知道你肯定能考上?”大叔公笑呵呵的打趣陈白羽,“要是没有考上呢?”
“那也没有关系。我有钱呢。”
大叔公看着陈白羽的脸,“以后出去读大学,不要被外面的花枝招展给迷了眼。你丽花堂姐就是个教训。”
“我不会的。我以后还要回农场,带着大家一起发家致富呢。”
“好。陈小五是最好的。”
要是他们家这么多孩子,最聪明的是陈辉年,最乖巧听话的是陈白羽。这两个捡来的孩子,都很出色很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