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潘宏季手里救出雅林后,张进骂过我一回:“你小子忒不是个东西!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惹谁不好,惹那姓潘的作甚?那可是个敢杀人的,你跟他作对,能有好下场?都教你了,低调,低调!还管起闲事来了,这仇还不得结大,老子怎么替你打圆场啊?”
“我有数,自己应付。”我淡淡道。
他翻动着眼皮上下打量我,狠骂了一句:“傻叉儿——!”
张进的担忧,我不是不知道。我们都不熟悉潘宏季,他下手又狠辣,即便我还算是长慧的人,也料不定他会怎么报复我。他怀疑我是奸细,但这无凭无据。我救下的人并不是舒心,我可以编出很多理由来解释为什么要救雅林,他抓不到凭证,就不可能大做文章让杜经理处置我。我只担心他会私底下报复。
那之后我一直小心提防着他,同时发现他也在堤防着我。表面上,他不跟我动怒,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凡我在场,他说话都会变得滴水不漏。
另外,我还发现潘宏季竟开始同易轲走近,他们时常坐在一起喝酒,称兄道弟。我很纳闷,潘宏季是怎么在易轲这个毛头小子身上找到共同语言的?易轲看着牛气冲冲,但真要他握着刀子捅向谁,他未必有那个胆量;而潘宏季恰恰相反,他可以做出人畜无害的样子,却杀人不眨眼。这两人是怎么拉帮结派的,我好一番思索,才找到了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共同的敌人:我。
一个为利,一个为情,这对组合大概就是所谓的同仇敌忾外加各取所需。初来乍到的潘宏季可以利用易轲在这块地盘上的势力,而易轲则十分中意于潘宏季对我的仇视。这样想来,潘宏季看似按兵不动,实则正在步步为营。他在积蓄实力,等待机会,直到某一天时机成熟,再对我还以颜色。
真会咬人的狗是不会对着你狂吠的,这便是潘宏季此人难对付之处。没有同这等角色打过交道,我心里没底,也只能小心至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了。
***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了苏也从遥远乡村打来的电话。
苏也走了一阵子了,除了刚到的时候和我报了声平安,之后几无联络。但前两天,我却收到了她寄来的信,足足16页纸,写满了她在那边的各种生活琐事,工作烦恼,就像日记一样。我很惊讶,我以为她会悄无声息地一个人度过半年,走出阴影,却发现她正在不知不觉之中,把我当成了精神支柱。
我当不了这个支柱,这让人不安。我采取了默然应对的方式,两天后,她却直接来了电话。
“海冰,你收到信了吗?”她问我。
我只能生硬地答了声:“嗯。”
我一个字都没多说,她便也没再说,双方沉默了一阵。过了一会儿她说:“大概半个月后,单位有事要我回去一次。”
“哦,挺好。”
“你高兴吗?”
这问话很突兀,我愣住了没回答。
“你到车站来接我好吗?嗯……东西很多。”
我迟疑了下,还是应了:“……行。”
好歹还算朋友吧,倒不至于太绝情。只是我有些惊,苏也其实一直都这样直接,我从前应对得游刃自如,现在倒畏首畏尾,不坦然了。
***
平城进入深秋后,开始变得严寒,北风刮得人望而生畏。我怕雅林受不了户外的寒冷,渐渐减少了带她出去的次数。
有天晚上,她在电话里对我说:“海冰,你知道廉校长要办生日宴会吗?”
我其实挺不习惯雅林那么恭敬地管廉河铭叫校长,几乎没人会打心眼儿里承认廉河铭此人做得了校长。大多数人在廉河铭面前能服服帖帖地叫他廉老板、廉先生、廉总,但私下里却是鄙夷之色,能叫他全名已是客气,多数情况下,比如张进,张口就是“那个‘姓廉的’”。
雅林提到的那件事其实已经在圈子里闹得沸沸扬扬了。廉大老板要办四十大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据说这是廉河铭事业有成以来声势最大的一次,大街小巷各种层面的人无不议论纷纷。对许多人来说,这可是千年不遇的和那位大老板套近乎的机会,但有一个人却愁眉苦脸——易轲。
自从易轲对廉河铭大打出手以后,就一度胆战心惊,怕被报复。他哥已经为这事操碎了心,对廉河铭点头哈腰赔不尽的不是,廉河铭才总算答应不再跟这个毛头小子计较。易轲深知自己闯了大祸,不得不认怂,但他又自觉了不得惯了,非常不满廉河铭的欺凌和傲慢,总想逮着个机会再偷偷把这账讨回来。他甚至把潘宏季拉到了他的阵营,成天对着他嚷嚷自己有多不甘心,期盼着“有勇有谋”的潘宏季能给他支个招。但在我看来,为帮易轲出气而得罪廉河铭这种蠢事,潘宏季绝不会真干。
长慧这圈子的人都收到了请贴,包括我。杜经理替我们出面作了礼,到时我们只管带上一张嘴,去大吃大喝就行。易轲会不会去祝寿我不知道,但我对这种场合向来不感兴趣,就没打算去过。
然而,我却听见雅林说:“其实,我挺想去的。”
我愣了好半天才答上一句:“你在开玩笑?”
她不说话了,她应该知道这简直是荒谬。能参加廉河铭大寿的都是些什么层面的人,她又不像长慧这些人这般有老大带着,就是砸锅卖铁也送不起一个像样的礼。
我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想去?为了心心转学的事?”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
也许我不该那样问,她是费了好大功夫才鼓起勇气对我说出口的吧。于是我改变了思路:“你要真的想去,我可以帮你。我本来是要去的,你可以跟我一起,也不需要再单独送礼,这样行吗?”
雅林的声音竟有些哽咽了:“海冰……我……我……”
“没什么,我很容易就能带你去,大不了被人说说闲话。”我话语轻松。
雅林没再说什么,她似乎哽咽得连谢谢都说不出来了。
可我虽答应了她,那一夜却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睡——仔细思索后,我发现这是个糟糕透顶的馊主意!
别说让潘宏季看到她会风险重重,我也极不希望她看到我身边有那么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她不是苏也,始终呆在学校那种简单的环境里,不可能接受得了这群社会化的人。她一定会受不了那些没有分寸,盯着她瞧的眼神。
况且,即便她真的去了,她就能同廉河铭说上话吗?能达到目的吗?现场宾客千千万,廉河铭只怕根本没工夫搭理她。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再后悔,也只能望洋兴叹。
***
我苦恼着那个收不回去的承诺,却就在几天后意外得知,事情已经生变。
那天我突然接到了舒心打来的电话,她用的是公用电话,急匆匆地要约我,说有话要跟我讲。我去了她们住的小院儿门口,舒心一看见我就跑过来。她有几分高兴,但那高兴盖不住原本稚气的脸上布满的忧郁。
“雅林在家吗?”我问。
她摇摇头:“罗老师出去了。”
“她知道你找我?”
“她不知道。”
我愣了下,道:“有什么话进屋说吧。”
“我们另找个地儿好不好?我瞒着她找你的,我怕她会回来。”
这么神秘,还不能让雅林知道?
我困惑着把她带到小院儿背后的一片空地上,舒心就在那里对我讲述了她们和廉河铭之间发生的事,我这才知道,原来不等寿宴,雅林和廉河铭已经碰上面了。舒心讲得伤心极了,讲着讲着就开始痛哭流涕。
***
那是河铭中学刚刚举行完期中考试的第二周,廉河铭例行公事地去开了个期中总结会议,蜻蜓点水般地视察一下他投资的这项巨大工程。这是雅林找廉河铭的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能错过,于是她已经上完课走出了校门都又折了回去。雅林得知廉河铭来了学校的时候,廉河铭已经在会议室里了,她便把舒心叫来了学校,两人一起在会议室门口等。
会议室门口没有椅子,她们只能站着。会议比想象的漫长,已经过了正午还没散,只听到里面不时传来阵阵掌声。雅林背靠着墙站着,时刻注意着那扇门,偶有人出来,她就会仔细瞧瞧是不是廉河铭。舒心有些累,一会儿蹲着,一会儿站起来放松下发麻的双腿。
又出来了一个人,但并不是廉河铭。那人刚从她们面前经过,雅林便站直了身子,恭敬地问:“请问,廉校长还在里面开会吗?”
那人打量了一下雅林,多半以为雅林只是个学生,嘴都舍不得张一下,“嗯”了一声就走开了。
雅林又问:“请问,您知道这会还要开多久吗?”
那人却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雅林没再自讨没趣,她明白,像廉河铭那种层面上的人大多都是这副高傲的模样,便也没生气,只是习惯性地撇撇嘴。
舒心则不然,睁着一双大眼睛使劲瞪了那人一眼,又见雅林不言语,愤愤地说:“罗老师,我们走吧,这怎么等都没个头儿。”
雅林回过头来对着舒心:“这事儿总得办的,你要是不想等,就先回去吧。我看也开不了多久了,他们也得吃饭呀。”
雅林说着还笑了笑,舒心真不知道她怎么那么有耐心,又有些不快,便再也拦不住嘴里藏了好久的话:“罗老师,我不想转学!”
这不是舒心第一次坦白,却是最坚定的一次:“我不要你为了我去求人,廉校长肯定也不会给你好脸色!”
“心心,别这么任性,咱们不都说好了吗?”
“可我不想和你分开,不想一个人去别的地方。”
雅林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呀,你说话呀,我不走!”
雅林再回过头来看舒心时,目光在一刹那间有些凝重,然后又慢慢变得柔和:“你要是只因为这个,那我就放心了。”
“什么意思啊?”
“这次办完转学,不管你要转去哪儿,我都和你一起好不好?我也不呆在平城了,好不好?”雅林笑着,像哄孩子一样对她说话。
这是雅林第一次说要跟她一起走,舒心呆了,支支吾吾地吐出一句话:“你……不要工作啦?”
“那有什么办法,你那么舍不得我。”她话语宠溺。
“……可……可是……你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舒心嘴上反驳,心里却止不住欣喜。
“找工作不就是为了留在平城而已嘛。”
“可是,你不是说你挺喜欢平城吗?这么快就走掉了……”舒心开始觉得自己有些自私,咬咬牙,坚决地摇头道,“不,罗老师,一个人就一个人,我自己走,不要你离开这儿,你上平城多不容易啊。”
雅林头靠着墙,沉默了一刻。
舒心手抓着衣角,望着她,心头隐隐酝酿出一丝苦涩。
“心心……”雅林轻轻叫了她一声,“我来平城不是想来定居的,大城市的生活节奏太快了,你知道,我不适应的。”
“那你为什么还大老远跑来?”
雅林停了片刻,仿佛在作最后的确认,然后才回答:
“我只是来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