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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老师上山时,扶灵的人是陈子轩。
  曾经的纤纤少年,如今凛然有了一股难以忽视的霸道气场。在殡仪馆大礼堂众人的喧嚣声中,即便是沉默地扫视两眼,也能立即吸引所有的注意力。
  “谢谢大家今天到场为杜老师送行。”大厅里终年散发的阴寒之气与清冷的声线玄妙地融合在一起,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单位领导和社区干部们都安静下来听他讲话。江雪恍惚的神志亦被唤醒。
  “1952年出生后,杜老师便随身为南洋华侨的父母归国,除了家产,他们为这个国家贡献了一切:青春,信仰,情感,乃至生命。”经过年轻律师专业的演绎,不需要讲稿的有感而发具有了特别的感染力,现场熟悉或不熟悉杜老师的人们,都陷入了沉沉的哀思。
  “他们的爱国之情,没有被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苦难消融,也没有被文*革期间的迫害磨灭,更没有因为终其一生的怀才不遇而动摇。”说到这里,他明显地停顿了一下,着意看了看端坐前排的几个人,接下来又目不斜视地说道,“s大图书馆源于香岩先生创办学堂时的阅览室,百年来藏有近20万册古籍,几乎每一本都经过杜老师亲手照料、修复,这意味着即便他37年来连续工作、从不休假,每天也需要修缮十多本才有能达到这个数字。试问,在座各位有谁能够把工作做到这一步?自始至终的兢兢业业、独善其身,不能言语的书既是他的伴侣,更是他的孩子。”
  台下的各个听众纷纷点头表示附和,即便原本准备走个过场的领导们也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作为华侨和右*派,杜老师的社会成分极差,年轻时根本得不到正经姑娘的青睐,终身大事被一拖再拖,送走年迈的父母后,独居而终,海外残存的几支家族血脉也都年事已高,无法回国照应。否则他的后事也轮不到外人来主持了。
  “有幸在典藏室勤工俭学的四年里,杜老师从未因家境贫寒对我另眼相看。相反,他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教导我如何为人:认真、负责、严谨、勤劳,这些弥足珍贵的品质值得终身受用。”讲到动情处,淡色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模糊的水雾,“像我这样的学生,杜老师可能见过很多,可他这样的老师,我这辈子只见过一个。”
  “终身廉泊汗青节,半世辛勤为学子。”稳定情绪后的陈子轩恢复从容,抬起修长的手指示意众人起身行礼,“愿杜老师安息。”
  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领导先行离开,本就不多的人群很快散去,只剩下江雪一个在台下坐着,远远看着作为家属安排火化的陈子轩。
  专业细分具体到殡葬领域,便是为不同人群提供价码或高或低的服务。可她以前总觉得,这种身后事,再热闹或者再寂寥,对亡者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也就是给后人买个面子罢了。具体到今天这情境里,她不得不再次承认,钱真是个好物。原本因为亲属寥落而很可能显得冷清的送别,因为贵宾服务的筹划安排,显得格外庄重,让人误以为杜老师的一生其实也没有那么凄凉。
  只是,无论陈子轩为此花费多少,都无法改变逝者已逝的结局。
  火葬炉的铁门缓缓升起,如同打开深不见底的黑洞,将老人被病痛折磨得只剩骨架的残躯悉数卷入,幻化作缕缕青烟和一捧黄土,最终归于虚无。
  他沉默地捧着骨灰盒在前面缓步行进,紧绷的肩膀和不协调的步履都流露出巨大的悲痛。
  江雪未曾想过他会与杜老师接下如此深厚的情谊,毕竟自己毕业后就很少回学校,遑论图书馆。分手后鉴于身份尴尬,杜老师也很少主动同她谈起关于他的事。当初领陈子轩去典藏室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如今却是阴阳两隔。思及此,她本能地伸手抚上那挺直僵立的脊背,轻轻的,不作任何言语。
  劲瘦高挑的身影明显地停滞了,随后又大跨步地甩开这意外的接触,紧紧跟着工作人员,走向预定的墓地。
  明知没有人看到这一幕,她还是自嘲地摆了摆手。当年他只有大一,那样偏执而孤傲的孩子,感情受挫后还要继续勤工俭学养活自己,如果没有杜老师的关照,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如今的她有什么资格或立场来询问、质疑,甚至安慰呢?
  殡仪馆的贵宾服务员从头到尾张罗,下葬、封墓、立碑、植柏,完全不需要亲属插手。只是在鞠躬示意后,留下他们独自致哀。
  已是仲夏,不怕热的知了在树上无休无眠地鸣叫。浑身的汗液争先恐后地从每一个毛孔涌出,江雪的神智又开始恍惚起来。
  黑色西服长袖长裤的人还是静静默立在正午的骄阳之下,如果不是下巴上不断滴落的水珠,会让人怀疑他根本感觉不到温度。
  一下,两下,黑色的高大身形来回摇晃着。等她发现自己没有看错的时候,陈子轩已经硬挺挺的倒了下来。如果不是因为江雪正在他身后,估计会直接磕在水泥地上头破血流。
  “子轩,子轩……”记忆中柔和亲切的嗓音焦急地响起,他努力伸手想要抓住点什么,意识却沉沉没入无尽深海,任凭那人怎么呼喊,都无法唤回来。
  白,惨白的天花板,幽冷的日光灯泛射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孤寂。
  长长的睫毛扑簌几下,淡淡的眼眸重复清明。感觉到指尖传来的点点刺痛,麻木却僵硬的坚持,兴许在昏迷的时候也想要无妄地抓住点什么?
  身畔轻柔的呼吸,提醒他房间里不止一个人。
  娇小的身体委屈地蜷成别扭的角度,兴许是太过疲惫,她居然就这样睡着了。睡梦中的女子眉头轻蹙,模模糊糊地还在唤着他的名字。
  真是不肯放过自己呢,嘴角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为本就英挺俊秀的五官点亮神采,不复任何冷峻严肃的职业表情。
  昏迷时紧紧握住的,原来是她柔若无骨的小手。
  在一起时经常听她抱怨手小,肉肉的质感也不符合相学观点,抓不住财富,更抓不住幸运。
  所以只能抓住我了,那时候的他常常这么宽慰。而女孩也被承诺一般的解释所说服,却道: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你醒了?”身旁人幽幽转醒,眼神却很快清明,显然并未久睡,这微弱的动静便把她惊动了。
  按捺住满满的不甘把手松开,掌心和胸腔同时感受到无所依附的空虚。害怕再也无法被填满,只能声音沙哑地勉强发问,试图掩饰莫名的不安:“这里是……医院?”
  “中暑、脱水、低血糖、睡眠不足。”她伴着指头一个个数道,不认可地摇摇头,“子轩,听我一句劝,不要太拼了。”
  “杜老师的在天之灵也不会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的。”叹了口气,江雪自顾自地继续,好像这些话不说出来就会过期失效:“人生的欲望无穷无尽,有目标有追求是好事,可不应该毫无底线,更不应该以健康为代价。”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蔓延,陈子轩无比确定地坚持着,他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有什么不受控制的言语冒出来。
  “你有没有听我讲话?”坚守了一天一夜的意志正在无形流逝,“子轩,我要走了,以后可能不会再回来,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嗯?”
  沉默,半垂的双眸不见任何波澜,他自欺欺人地以为,只要不回答对方的问题,谈话就永远不会结束。早就知道她出国的打算,也听说了辞职离岗的消息,没想到听她本人说出来,原来还是会这么……疼。
  “好好休息吧,住院费我已经交了,医生说你醒了就能回家。”她决定不再自讨没趣,尽管从未想过两人最终的会有一个这样无言的结局,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destiny'stoomuchofabithchtokeepfighting。
  拿起包,拖着沉重的步伐,江雪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病房。
  如果没有俯睡床边,如果颈椎没有那么酸痛,兴许她不会那么绝然地离去,推门前也还会回头看看。
  那么她会看到曾经抛弃一切也愿意与之相守的那个人,用怎样渴求地眼神期待着,奢望哪怕一丝再不可得的留恋与救赎。
  只要你回头,我就放弃,放弃狗屁的尊严与意志,不管你爱着谁或者谁爱着你,只要有一丝可能,即便无所不用其极,也要挽留你、乞求你不要离去。
  不要放我一个人独自留在这个没有任何温度的世界,姐姐。
  脚步声渐行渐远,修长的手指终于恢复意识,缓缓回落到床单上,重复虚空。
  背负罪恶与诅咒的生命,根本就是不应该被这个世界所接受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