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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篇《西北偏北》(上)
  1
  地上铺的强光像融化的水银,明晃晃地直刺眼,地表温度高得足够几分钟把生鸡蛋煮熟。酷热的空气重重地粘滞在皮肤上,尽管热到仿佛要开始自燃的程度,他也不得不用厚厚的羊毛毯裹住头部,防止脸颊被晒伤。
  这里是贺泽绵长的边境线中最荒凉的地区之一,开裂的硬结大地千年不变地呈现死绝之色,少数原住民依靠种植耐旱的榨糖作物生活,淡水还要靠政府固定接济。几个小时前的激烈战斗使得这群可怜的瓦隶族人躲进了夯土的矮房里,直到贺泽的士兵们有条不紊地打扫起残局,他们才从门缝里露出一双双警惕的眼睛。
  俊流留意着脚下被破坏的带刺铁丝,绕过新挖不久的战壕和布满弹孔的沙垒,走到一处有屋檐遮挡的地方,才总算把肩膀上沉重的背包卸了下来,掏出已经被烤热的水壶喝了一口。
  直到现在才发觉,站在自家宅邸最高处的天台上,便能望见远处夕照下波光粼粼的日没川,闻到那丰沛河水飘来的湿气,是何等惬意。
  而这里满眼乌烟瘴气的浮沙,水一喝下去,汗水便湿了后背,甚至把皮肤刺激得发痛,他深深吸了一口把自己缠裹得窒息的热风,尽量在毒辣到极点的日晒下保持平常心。
  看着不远处的士兵们把枪靠在铁丝网上,光着的上身在烈日下闪烁着不停往下滑落的汗水,正在卖力地清理着敌军尸身上有用的东西,他便把冲到嘴边的牢骚乖乖咽了回去。早就信誓旦旦过,不会惧怕战场上的任何恶劣条件,此刻又怎么好意思成为需要特殊照顾的软肋。
  过了一会,身边响起踏着沙石地靠近的脚步声,待到来人的阴影落到自己的手边时,俊流抬起头,看着这位总指挥官脸上被晒得不均匀的赤色皮肤。
  隆非用抓在手里的军帽徒劳地扇着风,解开的领口上有苍白的盐渍──是大量的汗水被蒸发后留下的,他随后低头接上少年在长时间奔波后颓丧的眼神,对方那晒焉的模样十分可怜,“再忍耐一下,呆会我找他们的头儿交涉交涉,给你挪间通风的屋子,睡一觉。”
  “能行吗?”俊流的情绪似乎比他想象得沉稳,只微微转过头,眯起眼睛透过眩目的阳光,望着远远站在破烂的房门前的居民,他们被头巾遮了一半的脸上,没有神采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边,像圈有领地的野兽般严肃而紧张,“我们似乎不受欢迎啊。”
  “怎么不行,瓦隶自治区的人虽然闭塞,但和政府的关系还算平和,他们很朴实,看见带枪的人就怕,好搞定得很。”
  什么样的事情到了隆非脑子里,就变得出奇简单明了,他并没有对军队和当地百姓的磨合问题表露太多顾虑,却更愿意多注意一下俊流的健康问题,毕竟若出了什么差池,不是一张光荣阵亡的通知书就能了事的。
  “倒是你,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光喝水会越来越疲倦的。等傍晚进了前面更大的镇子,我看能不能买到他们圈养的羊和牛什么的,杀几只来补补元气。”
  隆非能够体谅,连续几天三餐只有面包,肉干和带着明矾味道的白水,是正在长身体的少年无法忍受的。新鲜肉类和蔬菜在炎热的季节还无法保证长途运输和大规模供应,尤其是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士兵们通常只能配给到足够维持体力的脂肪和蛋白质制品,而另一部分来源主要依靠当地的居民自愿提供,军队以一般市价付给报酬,但是在这个贫穷又脱离主流政策的地区,很少有人愿意配合。
  “想得美,牲畜是当地人全部的家当,你想挑起事端吗?”俊流轻哼了一声,似乎不愿显露出养尊处优的派头,并没有对他的提议表现多大的兴趣,尽管食物的匮乏已经比气候还要让他懊丧。
  2
  傍晚的行军目的地是十多公里外的小镇莫巴哈,下午的遭遇战结束后部队在村子里歇息了几个小时,因此在路上推进得很顺利,没有人掉队。莫巴哈镇在坎瑟戈壁地区少有的绿洲上,已经算得上比较大的人类聚居区,设施相对完善,有专门的医院和市场。在那里进行正式的休整后,两个满编制师的兵力会踏上前往终点站的最后一段路程,一气呵成到达骆驼谷,增援已经死伤过半的第十五师与如狼似虎的悖都军争夺失去的军事要塞。
  周围的温度下降得很快,原本如烧红的铁砂般灼人的地面上,阳光的能量就像流入沙子里的水,很快消逝了,凉气逐渐从两腿裤管中往上窜,温度却像跳水般从白昼的五十多度直降到零度左右。
  俊流裹紧了身上厚厚的羊毛毯,终于凉快下去的环境要让行军的过程好受一点,但温差过大,最难过的是睡在单薄的帐篷里度过寒夜。他想着,今天不知道有无机会在镇上的土胚房里借宿,可能的话,也该清洁一下几个星期没洗澡的自己了。
  很快,带着幽暗灯火的前方,逐渐有零星的住房出现,大规模部队的脚步声惊动了鲜少接待外来人的民族,他们全部从房里走出来,目送着这些全副武装的不速之客。
  俊流走在一营轻步兵的尾巴上,与那些把视线牢牢指向前方的士兵不同,他好奇地打量着一旁远远站立的瓦隶族人,扫过他们在即将入夜的昏暗背景下寒星般的双目。这些粗糙拙朴的人们在这几乎没有生命迹象的荒原繁衍,他有些无法置信这些苦涩的境遇几百年来都存在于自己的国土上,在文明的弃地,历史的夹缝中。
  一个围着旧斗篷的小男孩就在这延绵不绝的群像中突然进入他的眼帘,他对上了俊流四处游移的目光,竟然使他无法再移开注意力。两人对视了片刻,孩子便战战兢兢朝他走过来,沾满泥巴的手上像刚刚挖过什么东西。
  “你……有吃的吗?”男孩用生硬的贺泽语试探着,并不靠得更近,以免遭到驱赶后能立刻跑开。
  俊流站住了,下意识一摸身上,除了圆鼓鼓的水壶,什么干粮都没有,他于是叹了口气,“抱歉,我没有。”
  “侵略的军队……前几天拿走了家里的两只鸡和全部粮食,现在我们没什么可吃的,”男孩径自说了下去,侧身指了指不远处坐在门槛上的一个妇女,她用肮脏的布裹着身体,腹部高高隆起,有一群指甲大的苍蝇围绕着她打转,不时停在他发臭的身体上,“那是我妈妈,她快要生了,没有吃的会死的。”
  过了一会儿,隆非被突然跑过来的少年打搅的时候,他正在与并排走在身边的参谋长商量事情。俊流朝着他们行了标准的军礼,随即说道,“长官,我能要一些干粮吗?”
  “现在?你饿了吗?”尽管行军途中不允许进食,男人仍然耐心地问。
  “不是,”俊流指了下远远望着他们的男孩,平静地说,“那个孩子家里太可怜了,能不能分点食物给他们?”
  隆非先前还轻松的神态立即有些收紧,他望着少年的脸面无表情,“这可不行。军饷是定额分配的,我们没有多余的粮食接济他们,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那个状况,你要施舍多少食物才够?”
  “这样吧,我问问副指挥官还有没有多余的。”看见俊流紧闭嘴唇不说话的样子,心软的参谋立刻想上来解个围,他以为上司是因为自己的在场而不好松口,连忙识趣地退让了一步,“殿下,跟我来好吗……”
  “上校,别乱开后门,这是违反规矩的。”隆非挡住他,口气反而更加强硬了几分,“不行就是不行,一但我们开始分发食物给他们,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上来纠缠,简直乱套。”
  俊流握紧拳头,心头升起一股反感。这个在他耳边说过无数露骨情话的男人,此刻摆起架子来倒是有模有样。但碍于他作为总指挥官,这样严谨的行事并没有不妥,俊流只好耐着性子争辩,“只是偷偷给他,不会让其他人看见的。”
  “回到你的位置上去,上官俊流。”隆非的态度没有暧昧不清,眼神冷冷的,连最后不一点面子都不给,“别坏了纪律,你和我都没有权力私自处置军粮,我们又不是难民署的人……”
  “把我的那份给他们,总可以吧?”俊流抢了他的白,带着被激起的挑衅心态较上了劲,“今天的晚饭和明天一整天的,我自己的那份食物怎么处置是我的事。”
  听到这句话,隆非愣了一下,板了好久的脸反而慢慢舒展开来,嘴角浮起一丝浅笑,“那好啊。”
  在俊流拿到食物转身离开后,旁观着整个过程的参谋长忍不住叹了口气,先且不论他特殊身份中的利害关系,军队应该多照顾点这个义务来情报营帮忙的孩子,从这点出发他觉得隆非实在过于苛刻了,“何必呢,将军,殿下也是好意,我们到镇上多少能获得一点补给。”
  “别管他。”隆非却还是不屑一顾地笑着,望着少年跑去的背影,嘴里喃喃地重复一句,“别管他。”
  俊流把几个面包和一袋肉干小心塞到男孩宽大的衣服下,看了一眼他坐在远处的目光呆滞的母亲。想来这个荒漠里的孩子很少得到过被家庭呵护的温情,他于是冲他尽量笑得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睁着铃铛般大的眼睛呆看着他,目光里没有感激,也看不出得到食物的喜悦,他们的正常表情似乎被这同样乏味的景色同化了。
  俊流觉得也许对方听不懂他的问题,便不再说什么,拍了拍他发育不良的瘦弱肩膀,便站起来加快几步回到了队伍中。
  3
  上万人的庞大队伍,却转移得迅速而不动声色,以至于整个聚居区从他们进入开始都保持着缄默。各营清点过人数后,士兵被安置在镇外过夜,只有少部分将领和伤者借宿在当地人的房屋中。
  莫巴哈的夜晚不时响起苍凉的犬吠声,身上的被子虽然厚实,但是却因为老旧而又硬又重,无法很好地保暖。被另一个人捂热的身体正在慢慢冷却,俊流蜷起腿,好让怀中的温度慢些流失。十多分钟前隆非还躺在身边,在晚间临时安排的短会之前还硬挤出时间与他撕磨。
  每次做爱俊流都觉得像要死掉,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对方那难以承受的激情。他们一路保持着距离的过程像被阻滞的水,奔涌的渴望不但无法被沙砾吸去,还会突然爆发。那时的隆非就像澎湃的江河,带着两岸的风尘和泥沙,不深邃也不清澈,只是拥有卷走身边一切的能量。
  “走不动我可以背你,饿你只有自己忍着,军队里的话说出来就要得兑现。”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男人,俊流咬着手指的关节,忿忿地想着。明知道少年空腹跋涉了数十公里,体力已经不支,却还是粗鲁地侵入,毫不客气地掠夺。
  还根本没能熬到明天,俊流就饿得难受,肚子哀怨地直叫唤着,丝毫不顾及他的面子。听到这尴尬声音的男人笑了出来,故意说到,“想吃东西也可以,用你的嘴好好服侍我的话,我的晚饭就让给你。”
  “别觉得不值。在这里的旱季,一个年轻奴隶通常只能换到十公斤带壳的糙米,更别提肉类和蔬菜,我赏你一顿饭,你就算和我上十次床也应该。”
  为什么自己出于好心还会受到惩罚,这家伙明明是在犯罪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俊流无法想象,这个粗俗的男人就是曾经和清高的上官家交往甚密,甚至可以和父亲成为朋友的人。就连自己也被他所吸引,义无反顾地跟随他征战。隆非就像是一个看上去浅显的迷,一旦有人想要拨开表面那层漫不经心的微风,便会碰壁在之后坚固的防线上。
  睡意很快淹没过来,俊流翻了个身,带着隐秘处已经凉去的痛觉,正准备放松下来的时候,窗户玻璃响起一声声清脆的声音,像被小石子敲击着,零碎的节奏逐渐密集起来。
  他不得不拖过一旁的外套披在身上,爬下床开了灯,将头探到窗前朝外面望了望,透过蒙着灰尘的玻璃,视线被浓厚的黑暗截断,他没能发现任何蹊跷。
  接着他收紧衣领,打开房门走了出去,趋光的昆虫在昏暗的门灯下飞舞,站在角落里的瘦小身影只被勾勒出一线淡淡的轮廓,俊流疑惑地望着那个黑影,直到对方小心地上前一步,在他面前露出整个脸庞。
  “是你……?”他认出了这个几个小时之前,在路上向他讨要过食物的男孩。在低矮屋檐下的角落中,墙上的栅栏在他的小脸上落下诡异的花纹,那双如猫一般的两只眼睛紧盯着他。
  俊流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绕过外面站岗的士兵跑进来的,他踩着地上干枯得发出脆响的植物残骸靠过去。却没想到下一秒钟,男孩猛地冲了过来,将他狠狠推得倒退了几步。
  “我妈妈吃了你给的东西……就一直上吐下泻神志不清,现在已经快不行了!”他失控地嚷着,死死抓住俊流的衣角拉扯,“之前她都一直好好的,你……你这个坏蛋!”
  “你说什么?”俊流大吃一惊,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不可能,我们每天都吃同样的东西,不可能有问题!”
  男孩低下头,开始痛苦地抽泣起来,手却紧拉着他的衣服不放,“你不信去看看啊……妈妈一直在昏迷,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一死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
  俊流疑惑地锁紧了眉头。食物是他亲眼看着隆非从车上的箱子里取出来的,转身便接了过来。运送军粮的箱子经过特殊的密封,一路也有专门的人员看守,任何环节都不太可能被动手脚。反而是在这个缺少最基本的卫生常识和医疗手段的荒原,也许是流行的瘟疫出现了什么急性的症状,而脆弱的孕期妇女,更是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
  “别慌,她以前有没有出现过类似的症状?你有看到指甲和嘴唇变色吗?”
  “不知道……我没有注意……!”他摇着头,用骨瘦如柴的手指用力晃动着俊流的身体,“求你帮帮我!”
  尽管不认为是食物的问题,面对这个无助又不依不饶的孩子,俊流还是试图平抚他的情绪,握住他的手说,“我现在就跟你去看看,如果确实很严重,我会请军医帮忙的,好吗?”
  最关键的是,如果真的是食物中毒的话,就必须立刻报告上司,很可能有更多的食物遭到污染,事情会变得比想象中复杂。俊流怀着有些担忧的心情跟在他的后面,找到一处部分垮塌的围墙,悄悄翻了出去。
  4
  黑暗在戈壁滩上铺陈得一望无际,璀璨的星路蔓延到地平线尽头,没入宇宙的对岸。夜晚的荒漠原本就如记录片中的影象一般壮美,但是她的喜怒无常却把愿意鉴赏的人们拒之门外。俊流觉得古书上天圆地方的假说一定是起源于一位荒漠之子的眼中,他肯定以为地平线下真的有托起大地的挑夫,在人们休息的时候就把手中的一把星星玩杂耍般抛起,整个晚上便画着抛物线从左手飞到右手,让这两个巨大的几何体组成的世界不那么无聊。
  独自步行在把握不了的超尺度空间让人有被压扁的紧张,旷野之风鼓动着他的羊毛披肩,他小心跟随着前方孩子的身影,甚至害怕一眨眼他们其中一人就被这夜之海淹没得无影无踪。
  没过多久,他们便回到了来时经过的那栋夯土筑成的房子前,男孩沉默着推开里屋的门,将俊流让了进去。
  卧室里连一盏油灯都没有,闷得人呼吸困难。借着肉眼天生的一点夜视能力,俊流隐约分辨到放在墙角的床,上面躺有一个人的身形,他不由地走得更近,却在手碰触到那团隆起物的时候发现那只是一床堆起来的被子而已,整个屋子里并没有任何人在。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响起碰地一声,门猛然关上的声音。他的脑海中条件发射地拉响警报,急忙转身冲了过去,却在身体撞到门的那瞬间,听到外面上锁的声音。
  “喂!怎么回事?快开门!”俊流不知为何紧张起来,他用力地砸了几下,厚实木料质地的门被铁皮箍住,纹丝不动。
  “喂……开门!为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站在屋外的男孩对他持续的敲打无动于衷,只是又用力将立在一边的粗木棍拖过来,将门彻底抵死。
  觉悟到自己是被困住的一刻,俊流也立刻明白这是那个孩子设下的陷阱,他来不及思考对方这样做的动机。漆黑陌生的环境往往会降低人的判断力,他停下来想了一会儿,便开始急切地摸索着房间里的摆设,想要脱身的冲动一秒盛过一秒。
  这间屋子为了在漫长的寒冷夜晚中保暖,只在将近三米高的墙上设置了一个狭小的高窗。俊流迅速把床拖到靠墙的位置,又把一张椅子架上,踩上去后才勉强够到了窗户。
  上天似乎并没有让他一头雾水的困惑持续太久,正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接连的巨响,隆隆之声如同惊天之雷。透过窗户能够清楚目击地平线上扬起的一片熊熊火焰,焰光把半个穹隆都烤成了橘红色,零星的爆炸还在陆续传来,接连腾起一朵朵耀眼的蘑菇云。
  莫巴哈镇!俊流脑袋中嗡地一响,糟糕!是敌袭?!
  他飞快地将身上御寒的外套脱下来包住自己的右手,几下便完全砸碎了窗户的玻璃,手臂一个用力翻上了窗台,随即从呼呼透风的赤裸窗框中跳了出去,落到房下面一堆晒干码好的牛粪饼上。
  这样从天而降的袭击,几分钟之前没有触发盟军任何警报,应该是早有埋伏。他觉得匪夷所思,为什么?莫巴哈镇仍旧是贺泽的领地,没有任何报告显示那里遭到占领!
  俊流一边草草地将外套中的玻璃渣抖干净,禁不住心急如焚的担忧,脚下刚准备跑起来,左手臂突然被拉住了。
  又是那个男孩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一把拖住了他不放,睁大的眼睛里写满了像是恐惧的神情,他用沙哑的稚嫩声音喊着,“不要去!”
  远处此起彼伏的枪声已经从稀疏到连成一片,战斗开始了。自己的部队正在遭受攻击,俊流根本没有闲工夫去和这个捣乱的小孩纠缠,不耐烦夹杂着责怪的情绪升上来,他狠狠挣脱了对方的手。
  就在甩开他的刹那,男孩枯瘦的手臂从肮脏的袖子下露了出来,那因缺乏水分和营养而暗沉干燥,如同粗糙的树皮般的肌肤上,赫然烙着一个青黑色的图案。
  额头上带着古老辟邪符号的公狼头颅──悖都军的军徽。
  5
  “你到底……?!”
  仿佛被电流击中,俊流脚下猛然一顿,惊异地重新打量起男孩黑褐色的脸庞。要知道对方手臂上的图案乃是东联盟多年来的心腹之患,无论在何处见到都能条件反射地引发一阵神经紧张。
  然而不等他开始求证什么,远方橘红的炮击就已经燎燃了一线的天际,如同失控的油井般疯狂喷涌着火焰。俊流索性丢下这名蹊跷的孩子,扭头便朝莫巴哈镇的方向狂奔而去。
  自治区的居民中竟然连这样小的孩子身上都有敌军的识别记号,恐怕莫巴哈镇被悖都军控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是盟军的监控系统也不是摆设,若是超过一个星期的占领的话,无论如何都会被贺泽方面发现,进而通知增援部队做好战斗准备甚至干脆绕道而行。
  沙漠中的松软地质会降低奔跑的速度,尽管如此,从耳边擦过的夜风还是如同刀子般冷冽。在这短暂的空隙中,俊流从不间断的思考便开始有条不紊地解释着刚刚遭遇的一切。
  部队是在三天前才接到从沙拉撤离,前往骆驼谷增援的命令,极有可能敌军也是在那个时候才得到情报,因此特意在莫巴哈投下重兵意图伏击的,并且他们竟然可以占领得毫无痕迹,恐怕最坏的情况……就是莫巴哈镇的居民一开始投靠了敌军。
  想到这里,他的脑海中便突然浮现出那个男孩贫瘠的家和讨要食物时麻木的表情,不觉握紧了拳头。这些本已经生活在极端环境里的住民,已经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失去了,威胁或收买他们于是变得容易起来。然而他所不能原谅的是悖都军竟然连这么小的孩子和他怀孕的母亲都不放过,他们所有的要求不过是几块面包而已,竟然这样便将他们拖进险恶的战争中!
  随着脚步的急速逼近,正被大火吞噬的房屋在眼前清晰起来。眼前的景象证实了他的猜测,在盟军进驻时还平常无二的居民们,此刻卷起的袖子下面全都露出青黑色的悖都军徽印记。他们大概是被侵略者告诫,把这个平民聚集的场所当作背景的战场上,如果没能出示这样的识别记号,统统会遭到无情的屠杀吧。然而实际的情况却比俊流所推测的更为恶化,一些居民甚至也拿起武器,协助敌军展开攻击。
  “混蛋……!”
  俊流禁不住毛噪起来,一边迅速地脱下身上太过显眼的盟军军服,又拿脖子上御寒的羊毛披肩裹住头和肩膀。手无寸铁的他只有这样掩人耳目,才有可能平安潜入到已经呈暴动状态的镇子里。
  他灵巧地在各个被榴弹炮点燃的小巷子里穿梭,避开已经形成规模的激烈巷战,在几乎是一连串于耳边来往的子弹呼啸中,很快靠近了主部队驻扎的地方。由于盟军的两个满编制师人数庞大,小镇的地盘根本无法容纳,因此被分成好几个部分安顿在莫巴哈附近的不同地方,却不想这成了战斗时的致命弱点。现在每个分散的部队都被敌人有计划地围困住,甚至还未来得及互相取得联系。
  当俊流终于突入到友军所控制的范围内,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被所见的情形惊呆了,他所住的那栋土坯房燃得正旺,木头混合干草搭建起来的梁架和屋顶就像喂食这个灼热妖怪的饲料,一边怪叫着劈啪作响,一边将它的躯体急速催发壮大。
  “糟了!”
  他一个激灵,也没多想便朝屋里冲过去,一脚踢开已经被烤得快要炭化的门,身子正钻进去一半,便被人一把抱住后腰给死死拖住了。
  “干什么!你找死吗?!”
  身后的盟军士兵在慌乱之下并没有认出俊流的身份,一手还拽着已经发烫的枪管,在他耳边生气地大声吼到,“这房子的梁都他妈没了,进去就得塌!”
  “放开!我得去拿东西!”俊流顾不得与他解释,用力挣开他的手,一眨眼就冲进了冒着浓烟的室内。
  “喂……别……!你他妈有病是不是!”
  身后传来对方匪夷所思的咒骂,俊流却义无返顾地进入到里屋的卧室,灼热的空气烤得他脸上的皮肤火辣辣地疼,像随时都会暴裂一般,甚至连眼角膜都无法忍受那超常的温度,难受得直冒眼泪。他尽量伏低身体,用左手紧紧捂住口鼻以抵御呛人的浓烟,在快要窒息的不适中拼命翻动着还放在桌子上和抽屉里的书本,丢到地上踩灭已经开始吞噬它们的火苗。
  单不说那七八部珍贵的书籍,记载着许多着名的破解密文的方法和思路,最重要的是那满满三本的笔记,那是他从上学以来就一直带在身边的重要资料。翻译情报密文不仅仅是项语言工作,常常涉及到复杂异常的数学算法以及大量平日的经验积累。而这些笔记都是他多年以来整理而成,记录了所有自创的破解方法和从未公开过的最新密文单词表,一旦损失,今后的工作将遭到近乎瘫痪的打击,且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弥补的。
  俊流以最快的速度找出了那三本笔记,所幸他们被锁在一个黄铜制的箱子里,放在了床底下,因此都还完好无损。他迅速地将它们裹在怀里,又抓了几本尚未被完全烧毁的书,正要转身朝门口奔去,完全烧毁的梁和屋架便像是恶作剧般的伺机塌下,带者火舌的碎片刚落到地板上便迅速蜿蜒而上,将屋子里残存的家具一股脑吞噬。
  俊流被眼前突然窜起来的眩目焰光逼得连连退后,堆积着灼热的坍塌物的墙角却断了后路,双眼被涌出的毒烟刺激得针刺一般疼痛起来。他紧紧护住胸前脆弱的书本,慌忙四顾地想要寻找一个突破点,但是模糊的视线所及处都是浓烟和扭动的火焰,房顶不断落下屋架的残片,能够勉强容身的空间还在急速缩水。
  就在这快要走投无路的关口,桌前的小窗忽然被一大块砸过来的转头弄破了,外面紧接着响起了隆非的喊声。
  “俊流!听到吗?不要站在窗子旁边!尽量退开蹲在地上,我们想办法把这面墙打破!”
  少年一边高声答应着,一边快速退到了角落,火焰将他后背的衣服燎破,皮肤同时传来尖锐的灼伤信号,他咬牙仍旧一动不动,直到突然一声巨响后,他对面的墙壁被小型炸药给轰掉了一半的砖头。
  隆非用力地推开一匹匹松动的砖石,将附近民居里储存的几桶饮用水泼了进去,抑制住窗边的烈火后他麻利地翻进了屋子,一把将俊流拉起来的同时,又周到地将一张浸满了冷水的毯子裹在他的身上。
  “快点!趁屋子的承重墙还能支撑……”他急切催促着,立刻将俊流推给了尾随而来的士兵,接着才跟在他们后面钻了出去。
  “好小子!干得真不错。”
  遭到袭击后,刚刚才从进行深夜会议的地方奔过来,隆非的喘息还没平复。当他发现俊流怀中紧紧抱着的那些书本和笔记后,并没有对少年这种莽撞危险的行为做丝毫责备,相反还笑着拭去他鼻梁上给熏黑的污渍,“我还以为你还躺在里面睡大觉呢。”
  “将军,”俊流来不及查看皮肤上痛得钻心的烧伤,一边取下裹在身上的湿冷毯子,严肃地说,“这个镇子上的居民恐怕是……”
  “我知道,他们当了叛徒。”隆非点点头,望着少年精神熠熠的眼睛,才又稍微叹了口气。
  在已经死寂了几千年的荒原之夜中,依旧响撤着另人振奋的枪炮混响,交错的街巷尽头闪烁起火药光华,照亮没有生气的枯草泥墙。在盟军部队从偷袭中惊醒后,优良的应急素质使他们迅速组织起了积极反击,直到足够抗衡住敌军的势力,接下来便是怎样彻底剿灭对方的问题。
  作为陆军第五师的师长和两师的最高指挥官,隆非将视线转向跟随在身边的几个下级军官身上,用下达命令的口吻说到,“莫巴哈镇的居民不但协助敌军隐蔽并偷袭我们,还做出了攻击我军的行为,在军法里已经足够算做是叛乱了。既然可以将他们归为叛军,我们就没有必要介意在这里作战会伤害到平民的问题了……联系上炮兵部队后,通知他们启用迫击炮和火箭炮,再让第七师的装甲部队开进来清场。”
  “不行啊,”俊流心中倏地一紧,急忙出声表示异议,“用这种规模的杀伤武器的话,这个镇会被完全毁灭的!就算镇上的居民确实有叛乱的行为……”
  “俊流,打仗是我们的事儿,我看还是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让军医帮你上点药什么的。”隆非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明显对少年的意见无动于衷,但与刚才字字强硬的口气不同的是,他带着笑意的语句有着轻佻的味道,“这些烫伤的地方不好好处理的话,没准会留下印记的,我可是很在意哦。”
  说完他不等对方回答,便自作主张地叫上了身边的两个卫兵,“你们立刻护送殿下到临时指挥中心后面的卧室去休息,一定要寸步不离守着他。”
  “等等,将军,你把我当什么了?”俊流这才有点动了火气,冷冷拨开卫兵想要搀扶他的手,一双黑眼睛里闪现不容拒绝的神色,“我要待在你身边,你不想让我干涉我就不干涉好了,就算你让我静静站着连话也不能说也可以,但是让我在这里学习怎么打仗,怎么指挥军队!”
  隆非未曾想到俊流会有这番话出口,着实怔了一下。这孩子来到他的手下已经快要半年了,他自以为对他的性格或者身体都已经无比熟悉,隆非却还是在那一刻发觉到他所不知道的王子,那种微妙的新鲜感让他的嘴角忍不住弯了上去,于是递了个眼神给仍旧想要执行命令的士兵,让他们默默地退开了。
  义征,你牺牲掉殊亚和那些人,而把所有的赌注都倾注在这个孩子身上,或许真的没有看走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