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加入碎星团开始,那么多年来,温去病不知自己被多少妖魔鬼怪诅咒过,向来只有自豪,从未退却,但这一回,自己莫名生出惧意。
……作为英雄,身为领导,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我该注意,却视而不见了?
基于这份不安,自己暗自做了调查,最后得到的结果……成了往后噩梦的根源……
碎星团是聚众而成的义师,最初成员是强征过来的囚犯,连续胜利后,接着加入的是被这名声吸引过来,想要向妖魔报仇雪恨、想要保卫亲友的人们,这些人是为了理想而来,最初也不太在乎薪饷。
虽然碎星团的战绩节节胜利,但伤亡率也很高,铁打的碎星团,流水的碎星者,常常是刚加入没多久,就直接阵亡了,某方面来说,这不失为一个减少薪饷,甚至粮饷的妙法,新加入的成员,很多都刚开始琢磨这组织的制度不健全,自己长期没保障,便阵亡沙场,没来得及把问题爆出来。
但问题不会因为没爆出来,就消失不见,当目光总望着前方敌人与胜利的自己,首次回过头去,看看那些辉煌胜利之下,所残留的东西,一下就看得全身冷汗涔涔。
那些以碎星者身份而死的热血青壮们,遗留的家眷,大多下场凄惨……
虽然,在这个时代,生活穷困凄惨的百姓,哪里都有,这些家眷未必见得特别惨,但……身为正规军而阵亡的,通常都能领有抚恤,哪怕穷困如司马家,给不出抚恤的,也会给予种种优惠,保障这些遗族的生活,别寒了前线将士的心。
可是碎星者……不被纳入任何体系之内,他们的遗族亲眷,朝廷管不到,六郡也不认,口径一致:碎星团非正规军,不受朝廷(六郡)管辖,也不列入福利体系。
不受各方庇护,这些遗族的生活艰难,甚至被各地官府有意识地忽视,甚至歧视,碎星团锋芒毕露,得罪的人太多,人家正面干不过,背地里刁难些相关人物,毫不意外。
这些遗族……有孩童饥寒而死,有老人病弱无依,有年轻的不得不改嫁,或是被卖入娼门……
一笔一笔的资料报告,看得山陆陵冷汗冒了全身,筋肉抽搐,特别是看到那一页,那个刺杀自己的歌妓,她是为了抚养孩子,才卖身入娼门,她死后,尚盖勇率人上门送钱,丧家的两个孩子听到是碎星团,扔石子砸在尚盖勇的脸上……
老尚沉默地把这件事情下了封口令,没有让它在团内传开,而当自己看完报告,调查人员颤抖着声音请示,这些报告该如何处理,自己只能同样沉默,把那份报告掷入旁边的火炉,任其在火堆中化为灰烬,用以表明态度。
……这事,怎么可能公开?怎么可能对弟兄们说?和弟兄们说什么?
……奉劝他们最好明哲保身,杀敌的时候留几分力,因为你一旦阵亡,你的家小将没人照顾,你的孩子活活饿死,你的父母孤病无依,你老婆随时会改嫁或卖入娼寮,给你坟上添光憎彩?
……话如果说到这份上,战士还有热血吗?血都冷了,仗还用打吗?如果热血牺牲,换来的是这下场,还有谁要打仗?碎星团,一下就会散了!
……那,就这么不说,保守这个秘密,让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天真青年,凭着满腔热血,牺牲在阵前,却不知道后头是这收场……这样做,对吗?碎星团真是这么彻头彻尾的诈骗集团?
在巨大的问号前,自己迟疑了,驱除妖魔的大业方兴未艾,不能停步,可若什么都不说,自己岂不是成为帮凶?为何自己会陷入这种窘况?这些事……自古以来,是前线将领应该要去考虑的吗?
当自己察觉到时,自己已经拿着实验用的酒精在狂饮,之前再险恶的战局、再频繁的加班熬夜,也未能把自己真正击倒,但此时此刻,自己只能寄望酒精能带来少许安慰……
自己终于明白,为何老尚手下,最容易出现金钱问题,打家劫舍,纵兵为匪,连他本人都把迅雷神盗这个称号贯彻到底,越来越贪婪金钱,甚至与楚王走在一道……他明明就是个物欲不强的人……
更令自己汗颜的是,如果要论人员伤亡率,作为冲锋大队的第一大队,牺牲率肯定远超过其他大队,老尚这么拚命在照顾他的儿郎,尚且顾不周全,自己呢?第一大队的牺牲者,他们的遗族呢?自己对得起他们吗?
想到不敢再想,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自己,只能牛饮烈酒……
武苍霓连着几次提起,对碎星团内的腐败状况,不能容忍,必须严办以儆效尤,与老尚发生冲突,阿笔出来和稀泥,双方不欢而散,武苍霓将期望的目光看向自己,自己首次心虚地转开目光。
‘阿山,别喝了,这个团队还需要你。’
酩酊大醉时,一只手掌拍上肩头,尚盖勇套着披风,抽着浓卷雪茄,坐在自己身旁,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就这么静静陪着自己坐了大半晚,最后,才叹了口气。
‘……有时候,生命就是这么无奈,我们想做些事,但没得选择……’
扔下那根早就点光的雪茄,尚盖勇长身而起,道:‘仗必须继续打下去,你队员的遗族,我一直有在照顾……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想太多,这个团队需要你,人族也需要你,打倒妖魔,开创盛世,这是告慰死去弟兄的唯一方法,其他的……战后总能解决。’
老尚给了自己很大的安慰,但真的可以抛开不想吗?真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疑问得不到解答,脚下的路却不能停,眼前最重要的是驱逐妖魔,这是老尚一生的志愿,所以他宁愿默默扛着这些,也要压住手下,以作战为第一优先,自己也不能让他失望,只能在前头冲得更猛,加班加得更疯,酒也喝得更多……
但某次听到天斗剑阁的门人相谈,仍给自己大大一下巴掌。
‘……碎星团这群兵匪,早晚遭天谴的。’
‘话不是这么说,他们也有很多无奈,明明是替全人类在战斗,薪饷却不稳定,连粮草都有一顿没一顿,阵亡了还没抚恤……一昧指责他们,并不公平……’
‘呸!一群囚犯,死有余辜,还想要什么薪饷?后来的不都是志愿军吗?又没人拿刀逼着他们从军,自己选的,死而无怨,这有什么公平不公平?’
‘英雄哪有这么好当?世上有打家劫舍的英雄吗?当了**还想要牌坊,这么想洗白?怎么不去吃皂粉?’
如果不是扮演山陆陵的时候,必须深自克制,屹立如山,不轻易为外力所动,自己绝对会当场发狂,抡起砂锅大的拳头,冲过去管她是姑娘还是贼婆娘,一拳一个,打烂成稀泥,哪怕对上的是燕无双也在所不惜。
洗白……
我要的是众家兄弟能够安身立命,能够心无旁鹜地往前冲,起码在牺牲的那一刻,能够自我安慰是死得其所,这样就好了。
和这个世界、全体人族所期望于我们的,这个要求是那么合情合理,但为何就是得不到实现,逼得弟兄们在上阵杀敌前,得先自筹安家费;逼得自己想确立纪律,都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名为“规矩”的框架,放置在一片流沙河上……
洗白,洗什么鬼……碎星团在乎的,是名誉或是被人指着骂吗?我们要的东西,是我们不该得到的奢求吗?为什么说个事实,都有人把重点放在“我们想洗白”上?
深夜里,虎目有泪,点点滴滴落下,山陆陵紧握着巨大的拳头,独自坐在灯前,真心徬徨了……
终于,当武苍霓又一次来请求端正风纪,维护碎星团的核心精神,那个高大得仿佛能顶天的汉子,首次颤抖起口唇,微微道:‘不然……这件事……先搁一阵再说,或……或许他们也有什么苦衷!’
那天,武苍霓的表情就活像见了鬼,之后爆发出狂怒,好像认为自己也堕落了,如果不是香雪拦得快,她那一刀,会早几年砍在自己身上,而不是简单的一巴掌……
后来,武苍霓也明白了很多,在司马樵峰的提议下,大家联合起来,向朝廷施压,要求解决制度问题,在连续的要求与坚持后,终于获得了回应,朝廷答应提供后续的福利与保障。
到此,一切本该圆满解决,但承诺了抚恤与军饷的朝廷,却因为财政状况不好,给出的承诺不能到位,一直陪笑说会设法解决,偏偏总不能实现,前线又不可能等他们具体落实后才去打仗,从失望等到绝望的碎星者们,唯有恢复各行其是的状况。
最终,在妖都之战前夕,朝廷诚意十足地表示,只要打赢这最后一战,尽逐妖魔,凯旋归来,就把这些年积欠碎星团的款项、福利,一次给足,绝不会再有拖延。
碎星团战后群聚上京,所期待的荣华富贵中,也包含了本就应得的这一块,但没想到,李家所给出的,却是这样的一份“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