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正街的一条小支路走,穿过一排岁月风化的老房子,再前行便看到河流。河岸两侧是丛生的草木和偶然拔地而起的大树,烈日下溢出清新的草香气,和着悠长的蝉鸣一直飘出很远很远。
顺河岸走一段,这一侧没路了,得过河。没桥,只有稀疏的几块大石头步步排向对岸,出水的石面光滑铮亮,是常被人踩所致。
河水清澈,能看见河床上的游鱼与蝌蚪,偶有污泥汇聚处,似有蚂蟥或螃蟹蠕动。
因光线折射,目测无法判断具体水深度,但可肯定,它淹不了人。
顾铭捡起一块小石头,往河里一抛,水花扑通一声溅开,像夜间绽放的烟火,晶莹绚烂。
“水流不急,但挺深的,估计过膝了,我们走这石子路,不小心摔下去会很麻烦。”
风雪不以为意地笑笑,俯身挽起裤脚,抬步便往河里走。冰凉河水浸湿鞋袜,漫过脚踝与脚肚,最后停在膝盖处,不再增长。
再低头,抓起一把河水,转而甩向顾铭,嬉笑道:“过个河而已,有什么好讲究的?那石子路看着滑,容易摔倒,我们徒步过河就好,反正水不深,没什么危险。鞋袜湿了,待会回去换一双就好了。”
明亮天光下,和喜欢的女孩在河边打一场水仗,或许也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可是,顾铭不敢怠慢丝毫,因为这河里有蚂蟥,会吸人血。小时候听老哥说过,这东西看起来就丁点大,却很危险,一旦钻进人的身体里,会成寄生虫,把血都吸干净,最后死掉。不知这说法是否带有夸张成分,总之,不能冒险。
于是,不多想,大步跑进河里,一把横抱起风雪,快速过河。
上岸后,不由分说,仔细检查她的脚,见没蚂蟥附着,轻轻松出一口气。
“顾铭,你怎么了?”风雪不解,晃两下跳下来,动作幅度偏大,感觉右脚又隐隐作痛了,便蹙眉:“完了完了,脚开始痛了,待会偷东西跑不快该怎么办啊?”
顾铭哑然失笑,觉得她的脑回路很有趣,鼓励道:“没关系,如果我们被人发现了,我就背着你跑。”
河对岸同样是草木丛生,就一条小路,是这里的居民出入镇子走出来的。
顺着前行数百米,入目处是一望无垠层层叠叠的稻田,谷子的香气悠悠绕开,沁人心脾。
有农夫赶着耕牛在田里忙活,他们头戴草帽,身着蓑衣,不知是遮阳还是保暖。总之,看着都热。
顾铭低声说:“小雪,这块田有人守着,我们偷不了,再往前走走看。”
风雪一脸鄙夷地回答:“你傻啊,我们又不是来偷谷子的。况且,这个季节的谷子也都还没熟,偷回去干什么啊?”
两人再往前数百米,穿过稻田,踏入绿色的玉米地。密密麻麻的玉米树群蚁排衙,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
一眼看去,似乎地里没人,只是玉米地左边有一座民房,砖瓦砌的,很朴素。估摸房子主人就是这片玉米地的主人。
顾铭做出一个禁声的手势,弯着身子,轻手轻脚往地里跑。蹲一株玉米树下,悄悄摘下一个玉米,剥开皮看一眼,玉米粒鲜嫩多汁,只是还未完全成熟,果实很细,还不能吃。
心念着,不管偷来的玉米能不能吃,总归是人家的东西,不能白拿。
便摸摸兜里,抓出五块钱纸币,放玉米树下,再用摘下来的玉米将其压住,算是把它买了。
回头,见风雪没跟来,便大步走回去,低声说:“现在才五月,玉米都还没熟,吃不了。”
风雪并不气馁,说:“很正常,集市上买到的玉米大多是大棚菜,一年四季都有。地里种的玉米就不同,要等到相应的季节才能成熟,我们今天应该是偷不到玉米了。不过没关系,这么大一片土地,总有成熟了的东西,哪怕偷一把空心菜回去,我们也赚了。”
顾铭微笑着点头:“不错,总有我们能偷到的东西。不过,空心菜就算了,偷来一时半会也吃不了。我记得,再往前,有一片甜高粱地,现在已经成熟,我们去偷几根好好尝尝。”
两人再往前走,很快抵达甜高粱地。
运气很不好,这片地有人守着,正锄草,捉虫,无从下手。
风雪不开心了,好不容易找到能偷的东西,却被主人盯着,这么久的忙活,岂不都白费了。
顾铭瞧着她的表情可爱,忍不住捏她的脸,淡定说道:“偷东西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我们需要耐心。先找个阴凉的地方躲躲,我还不信这老农民能一直守在这里,等他热了、渴了,自己就知道回屋子歇息了。”
两个人找了一株硕大的柏树,躲下面乘凉。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闲坐这一会,太阳变得更辣,已经接近正午。
顾铭看时间,此时是十一点二十,距离米玲的婚宴还有四十分钟,如果不抓紧点偷到甜高粱,就赶不回去了。
两人焦急这会,机会来了。
地里锄草的老农忙活累了,扛着锄头往旁侧的房子走了,好几分钟都不见出来。猜测他在吃东西,一时半会不会出来。
顾铭就对风雪说:“小雪,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把高粱偷回来,然后我们顺河逃回去。”
见她郑重点头,便偷偷往地里跑,找两株长的肥硕的高粱,连根拔起,转身准备撒脚丫跑时,又觉得不对了。
转而,摸出十块钱丢地上,算是给钱了,再也不停留,一个劲跑。
恰巧,屋子里吃饭的老农往这边看了一眼,顿时大怒,手头的碗一磕,扛着锄头就追过来了。
“小雪,你拿着高粱,我背你跑!”
到柏树下,顾铭把手头两根甜高粱全丢给风雪,蹲下身子背她起来,大步逃跑。
可是,这片区的农民基本上都是熟人,老农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大吼着抓贼,前面便有人帮忙拦路。
顾铭没办法,干脆纵身往河里跳,继而顺着河流一直跑。
饶是如此,也无法摆脱老农。他一直沿河岸追,而沿路又有不少熟人帮忙,也都跟着追。
这样一逃一追下,人越来越多,回头看一眼,已有七八人。全都是四五十岁的淳朴农民,他们手头或镰刀,或锄头,或铁棍,全都铮亮闪烁,其势头,惊心动魄的壮阔……
顾铭心绪复杂至极,全然没想过,自己也有如此狼狈的一天。脚下不敢松懈半分,预感中一旦也抓住,死无全尸,万劫不复。
风雪则不然,一直激动地欢笑着,不时回头,对着河岸上的老农们挥一挥手头的甜高粱,挑衅意味十足。
在她眼中,这一幕是十多年的生命历程里最刺激、最美妙的画卷。心中已经决定,要仔细记下眼前的画面,回家后用最鲜艳的颜料将其勾勒出来。
顾铭能听到她的笑声,欢跃如雪,心头也跟着一阵舒心,不后悔今天的作为。
不过,事实是,他们已经插翅难逃。
因为河左岸没路,是破破烂烂的河堤和竖直上爬的山壁,要往前跑很远才有路,而右岸的路已被老农们堵死,无路可退。
顾铭跑累了,最后心一横,决定不跑了。背着风雪徒步上岸,将她放下来,护在身后。
而这会,一群老农如狼似虎地围了过来,好像下一刻就会把他们俩活埋了。
但没有,他们都很平静,没有动手动脚,甚至都没说半句脏话。
高粱地的主人是个右脸长了一颗黑色瘤子的老人,皮肤黝黑,穿着朴素,是最平凡的农民。
他上前走两步,定睛打量眼前的两个小家伙,片刻后,用纯正的四川话说道:“你们两个小娃儿,哪门要跑到我土里面偷高粱嘛?想吃的话,喊你们妈老汉走菜市场切买斗是嘛,我卖得乡音,一块钱一根。”
顾铭尴尬地挠挠头,知道他没看到地里的十块钱,赶紧又摸兜里,掏出两块零钱递过去:“农民伯伯,我不该偷你的高粱,我给你钱,把这两根高粱买了。”
原以为,给钱就完事了。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瘤子老农没有收钱。反而抓着顾铭,执意要找他的父母,说偷东西是不好的习惯,必须严加管教。
顾铭苦笑,连连赔不是,“农民伯伯,我爸妈都不在家里,就算他们想见你也见不着啊。要不你还是把我们放了吧,下次我一定不偷东西了……”
瘤子老农明显不信这话,追问道:“你先说哈,你妈老汉叫啥子,我看认不认得到。”
顾铭就说:“我爸叫顾胜,我妈叫阮小馨。”
瘤子老农一惊,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不止是他,周围其他老农也都惊得不轻。
“你是顾胜的娃儿啊?哎哟,我往天还看到过你,才一两岁。”瘤子老农忽而一笑,露出一口白净牙齿,摆手道:“要得,你们走嘛,你老汉往天帮过我们,给老我们黑多米,不然那哈要饿惨。记到,二天莫切偷别个的东西老,遭逮到要遭打到嘛。”
看着那些锄头、镰刀、铁棍慢慢远去,顾铭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转而苦笑不语。
风雪觉得惊讶,感慨道:“顾铭,你爸是个好人啊,广施恩泽,人脉这么广,连田野里不问世事的农民都给他面子。”
顾铭不由得深思,时至今日,他依旧看不清自己的父亲,明明是那么尖刻的一个人,对外却有着如此不可思议的口碑。想来,这事和他以前救济同镇其他住户有关,可是,他当初为什么愿意拿钱拿米给这些人呢?这与他本身的尖刻本性不符吧。
甩甩脑袋,不再多想,看看手机,十一点五十,距离米玲的婚宴只剩十分钟,得赶紧过去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吃高粱,吐了一地垃圾,都没在意这事。
顾铭问:“小雪,今天开心吗?”
风雪嘴里嚼着高粱甜甜的,此刻甜笑着点头,更甜了,“很开心啊,我都不知道偷东西竟有这么好玩。”
顾铭毫不迟疑泼一盆冷水:“好玩归好玩,此事仅此一次,我们还是做遵纪守法的市民,免得下次真被人用锄头挖脑袋。”
——这种事情,一次就够了,再来一次可没这么好运了。毕竟,不是每个农民都给顾胜面子的。
风雪对此不以为意,双眼仍泛着兴奋的光亮,“顾铭,你不要这么死板啊,我们偷的只是两根高粱,又不是银行或者什么国家机密,你怕什么啊。我说,等一段时间,西瓜熟了,我们再去偷。”
顾铭面门一黑,果断拒绝。
风雪就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撒娇道:“你是瞻前顾后想太多了,其实就算刚才的瘤子老伯不认识你爸,他也会放我们走的。”
顾铭问:“为什么?”
风雪捏了捏手指头,脑中组织好语言,便解释:“你想啊,他追到我们,不打不骂还不要钱,反而是要找你爸妈管教你。你不觉得这事很有意思吗?一般来说,自己的劳动成果被别人偷了,定会火冒三丈,恨不得把那个偷窃的人挫骨扬灰。但他没有半点愤怒,反而讲道理,这里就足可体现农村老农的淳朴本质。
他们都心性单纯,不会刻意伤害谁,更不会碰瓷式的无理取闹。到最后,就算他找不到你的爸妈,也就口头教育你一顿,然后放了。”
顾铭的确没在那老农身上感觉到半点恶意,虽然他扛在肩头的锄头挺吓人的……
“你说的有道理,我也觉得他不会伤害我们。不过,偷西瓜的事还是算了,我的小心脏经不起这么折腾。”
风雪嘟嘟嘴,忽而甜笑,侧身搂住他,在他脸上轻轻一吻,莞尔道:“这是奖励你的。怎么样,西瓜的事怎么说?”
顾铭:“……”
两个人吃完高粱,差不多也走到镇上了。
顺着小路前行一段,到主街,顺着走,直行几分钟,找到山珍酒店。
这是一家中餐店,店面不大,但也不算小,一共两层楼,可办三十桌规模的酒席。
而今天,它被米玲和陈浩两家包了。整个店都铺满红色锦条,写满了“囍”字。
不多时,一个小车车队迎面而来,十多辆,全都挂着红彩,喜庆十足,是刚接新娘回来的。
最前面的一辆便是米玲坐的车,她穿的中式婚礼的鲜红嫁衣,盖着红盖头,被花枝招展的小巧伴娘扶着往里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