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从穿门进了东院,便看见里面灯火大亮,李玉叫住一个匆匆跑出来的小宫女,那小宫女道:李公公好,容妃娘娘将睡前吃的全吐了,太医下午说她受了很重的风寒,天冷路远,她不能再去清真寺!彩云姐姐叫奴才去御膳房叫送热水。说着也顾不得给皇帝请安,跑向穿门,径往前边去了。
皇帝和李玉都大吃一惊,忙紧走几步,快步上了正门前的台阶,还未进门,只见容妃的回族侍女阿依惊慌失措地掀暖帘跑出来,撞在李玉身上,李玉骂道:该死的奴才,怎地如此鲁莽!皇上在这里呢!阿依忙跪下,道:对不起皇上和李公公!容妃娘娘吐血了,彩云姐姐叫奴才赶紧去召太医!
皇帝闻言脑中轰然一响,早忘了所有怨怼,什么破例不破例,什么好不好的,直奔入西次间。只见容妃披着外衣,靠在彩云身上,眼睛闭着,脸上全是汗和泪,嘴唇鲜红,罕古丽跪在床前捧着漱盂,里面都是血。皇帝几要晕厥。
忽然,容妃又呕出一口鲜血。皇帝忙抢步上前扶住她。容妃双目紧闭,毫无生气。皇帝将容妃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怒问彩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容妃怎会吐血。彩云跪在地上道:娘娘最近一段时间都夜不能寐,不叫奴才张扬,今日从外面回来,只进了一碗藕粉丸子,就撑不住躺下了,说自己歇歇明日就好。这可如何是好……说着流泪不止。
皇帝心里急痛,深悔自己头先说得那些话,不知道是不是容妃真地听了去,以至于被激得吐血。正没计较间,太医院刘太医到了。诊治过后,刘太医在外间回皇帝,说今年冬天寒冷干燥,容妃娘娘旧疾复发,急火攻心,先用药,再观察,一定要好好休养。皇帝诧异道:什么旧疾?刘太医道:那年在扬州娘娘身受重伤且早已中毒……
皇帝挥挥手,叫他下去开方子,自己回里间去看容妃。坐了一阵,李玉见时辰不早了,便要皇帝回去歇息。皇帝却不动。李玉只好叫彩云等出去,自己守在寝室门外。
皇帝坐在床前,双手撑在膝盖上,摸自己的头,心里充满了悔恨,低声道:沉壁,是朕不好,朕胡说八道,但愿你没有听见。傅恒,朕不过是在满朝文武面前做个样子……你放心,朕怎么会对他……正说着话,门开了,李玉惊慌失措地跑进来,满头大汗,扑通跪倒,道:皇上,玉京园玉京园……皇帝大惊,站了起来,李玉道:纳兰夫人生子大出血……
皇帝眼前一黑,摇摇欲坠,看看床上的容妃,立刻对李玉道:去玉京园!
但皇帝并没有去成玉京园,因为他才出隆禧馆,走到穿门,便晕倒了……
待皇帝醒来的时候,心里悚然一惊,立刻坐起身来,叫道:璎珞璎珞!却见容妃在床沿儿上坐着,他又忙道:你怎么起来了!还不快去歇着!
容妃笑吟吟地看着他,道:皇上,您做噩梦了,在梦里一直叫沉璧和纳兰夫人的名字。您看看,天都大亮了,沉壁很好,纳兰夫人也很好,您放心吧。还好您今日不用见外客,李玉说您最近都没睡好,一早叫臣妾过来瞧瞧您,沉壁便做主不叫您起来。
皇帝听了此话,又看看四周,果见阳光透过玻璃窗照了进来,静谧却满是朝气,原来昨夜真的是一场梦……
他大吁了口气,惊魂甫定,只觉得身上的冷汗冰冰凉,容妃立刻叫李玉进来给他更衣,并去唤人来伺候洗漱。李玉边给皇帝更衣,边道:皇上,您没事儿吧,奴才一会儿教太医来瞧瞧。皇帝悄声道:不用了,你叫德胜去玉京园看看。李玉忙低声答道:是,奴才明白。
皇帝洗漱完了以后,叫人全部下去,站起来把容妃搂在怀里,却不言语。容妃知道,他只要心里不安定,就要抱着她。见他穿着虾青色大洋花纹常服,茛苕大叶花纹人字形排列间以迎春花枝,茛苕叶纹乃希腊罗马装饰传统,整个人看起来沉稳光华,典雅大气,又略显一点点憔悴,便笑着抚他的背脊,说道:皇上,您其实是为了傅恒大人吧?这阵子您都睡不安稳,沉壁早就明白,还劝李玉不要担心呢。
皇帝吁了口气,将头搁在容妃肩上,闭上了眼睛,觉得心里还是怦怦直跳。良久,道:朕在梦里见你旧疾复发,吐血……容妃又笑起来,分开二人,亲在皇帝脸颊上,道:臣妾哪有旧疾,您是说扬州?没留病根儿,叶大夫说了多少次了,身上连疤都没留,您怎么还不放心?
皇帝早饭吃不下,还在想心事,容妃嫣然一笑,拿过他的碗来,用勺子给他喂,李玉在边上看着笑起来,皇帝见勺子递到嘴边,吃了一惊,不好意思起来,避开不就。容妃从未如此,最多就是亲自端汤水递给他。说道:你也坐下吃。容妃笑道:臣妾用过早饭了,您今天可难得比臣妾还晚了。然后看着他,他只好张开了嘴。容妃又用筷子夹菜,再用另一只手捧着喂他。他立刻要自己来,容妃只是不肯。
等一碗粥喂完,皇帝才发现她手里端着茄皮紫釉碗,原来刚吃的是皮蛋廋肉粥,感激地对容妃道:谢谢!容妃笑道:臣妾想您嘴巴里没味儿,教做了这个粥,照例盛在这个碗里。李玉唤小太监上来伺候,容妃便亲自取缸子给他漱口,拿毛巾擦嘴等。收拾完了,从最后一个小太监捧着的盘子里挑了翡翠扳指来给他套上,然后蹲下来给他挂上红色的琥珀满汉文斋戒牌。
皇帝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盈盈矮身,忽然有一种恍惚,模糊地想起,许多年前,苏静好主动接近自己被幸后的那天早晨,好像也是这样。他轻轻握住容妃的手将她提起来,就像当年拉起苏静好一样……怎么自己还会想起她?!这个早上,沉壁给他的感觉有点儿不同,她已经放下了所有的身段?这段时间,她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一样,自己都在想些什么,那只是个梦……梦……
容妃自然不知他的思绪,又对他嫣然一笑,然后拉他在榻上坐了,摩挲着他已回暖的手,说道:皇上,傅恒大人自己都没有怪您,您别胡思乱想,沉壁相信,您这么做,就是为了他能尽快回军机,对吗?
皇帝不语,只看着她,见她戴着一顶红色缎堆绫坤秋,黑帽沿儿,红缎长飘带垂于身后,上面绣着大朵粉白色的牡丹。内穿竖领黑色薄袄,外套红缎地盘金彩绣灰鼠皮里翻毛褂子,大红配金黄,衣身上的云龙金光闪闪,衣服开衩处均以三蓝绣花蝶纹嵌条作为装饰,嵌条两侧用金线,衣身下方垂有一圈五彩穗子。而衣上的流云、蝙蝠、花卉、蝴蝶纹样使其富贵中见淡雅,浓烈中有清新,竟是一派雍容喜气,而手腕上戴着翡翠素面镯,白里透着淡淡的绿,才想起来,马上就过年了……
容妃一笑,只握着他的手,也不再问,叫李玉将掐丝珐琅炭炉挪近他那一旁,再去给他拿帽子。
李玉捧了石青缎平金锁绣寿字纹帽来,容妃接过给他戴上,然后端详了一下,再整了整帽顶后垂的红缨,又道:过几天就冬至了,您那件黑狐皮端罩昨儿内务府送来了,臣妾叫彩云放在院子里晒过,又熏了香,冬至祭天的时候好穿。还有,那天是十四阿哥的生日,臣妾叫内务府拿了几样赏赐来,您一会儿挑一件,那天亲自拿给令妃妹妹。马上就斋戒了,臣妾会吩咐一下御厨膳房,都做您喜欢的那几样素菜,再叫太医院送安神汤。李玉在一旁听着,心里感到平安喜乐,心想:皇上身边还真得有这么个人儿!容妃娘娘真是温柔细心!
容妃还在说着,外面有太监道:皇后娘娘听说皇上今儿没早朝,教珍儿姑娘来问,珍儿姑娘还拿了冰糖银耳莲心汤和玫瑰山楂片来。皇帝没说话,容妃于是示意李玉,李玉出去了,接了东西,说皇帝昨晚没睡好,请珍儿姑娘回去转告皇后,太医已瞧过,没事儿,今天歇歇就好。珍儿对他笑道:有劳李总管了。皇后娘娘说皇上最近忙,这次专门用的莲心,是有一点儿苦,但下火最好,山楂片也是娘娘亲自制的,给皇上开胃。李玉于是一笑,道:好,谢谢皇后娘娘,奴才转告皇上,姑娘走好。
李玉端着盘子进来,揭开粉彩花卉罐盖和冰糖玛瑙碗的小盖子,只见里面红白两色,煞是好看,便劝皇帝趁热喝汤,又将珍儿说的话传达了。皇帝只摇摇头,容妃从碗里拿了一片蘸满白糖的山楂,只觉甜美满口,微带酸味,舌间津液大生,赞道:好吃,皇后娘娘做的好!但皇帝还是不言语,李玉于是拿了出去,心想:皇后娘娘每次都用这汤罐,都多少年了,也不换换。然后忽然想起,这些年,皇帝已越来越少用皇后娘娘拿来的汤食,只是承乾宫不知道,不觉在心里一惊。
李玉才出去,只见德胜满面笑容地进来,跪在地上道:万岁爷,容妃娘娘!纳兰夫人又生了一位小公子,母子平安!容妃和皇帝都十分惊异,德胜看着皇帝道:奴才去的时候,珍珠姑娘出来说纳兰夫人昨儿夜里作动,就快生了,傅恒大人今天没去西边园子,见奴才去了,叫奴才等一会儿,得了消息再回宫,所以奴才晚了。
容妃笑道:晚得好,你去吧!然后拍着皇帝的手道:您看,您是不是胡思乱想?臣妾说得没错吧!她不仅没事,还大喜呢!忽然想起爱莎也差不多日子,恰好李玉回来,便叫他差人去普达娃府上问。皇帝这才完全放下心来,和容妃一起歪在坐榻上,低声私语,昨夜的阴霾一扫而空。
璎珞看着新生的儿子,感恩自己又如愿以偿,想起格来,说金川的土基钦波庙果然灵验。傅恒又全程守着她,也十分高兴,叫人去各处报讯。璎珞用脸贴着儿子,道:长安长安,我们一直会平平安安!
这日晚上,傅恒被皇帝秘密宣入宫,说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回家。他回家的时候,璎珞还睁着眼睛等着他,他上床去拥着她,道:你再不要担心。正月后,我便回军机了。璎珞又惊又喜:真的?傅恒点点头,道:快睡吧,过几天你好些了,我们再详细说。璎珞才阖上眼睛睡去。
冬至祭天后,皇帝命大学士傅恒为正使。协办大学士刘统勋为副使,持节册封令妃魏氏为贵妃。册文曰:朕为化起二南。赞理必资乎淑德。官分九御。褒荣递进夫崇阶。爰沛纶音。式加象服。尔令妃魏氏。素娴女诫。早侍掖庭。勤慎居心。柔嘉著范。钦承圣母。供内职以无违。敬佐中宫。禀徽音而有恪。前晋封乎妃秩。已越十年。今称庆于宫闱。恭逢万寿。奉皇太后慈谕。以册宝晋封尔为贵妃。尚其克承荣锡。永流翟舀之光。益懋芳徽。式协珩璜之度。钦哉。
这个册封在前朝后宫又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弘昼十分担忧那拉氏,那拉氏回信说,魏氏接连生育了三个皇嗣,又协理六宫,皇帝早有此意,算题中应有之意,并以此安慰她小产,叫他不必多虑。前朝的议论自是满汉分别,汉臣们私下里就差弹冠相庆,不仅于敏中入了军机,魏氏竟然成了贵妃,连容妃都越过了。这个位置自高贵妃薨逝,可是在后宫已经多年空置,满臣们也相当多的人开始认为皇帝这是要重视汉人了,心里不免彷徨。
吴敏一家自是十分高兴。亦禄更是大喜,终于放下了对魏湄和自家的双重担忧,说李氏真是旺夫,李氏更认定明年魏湄便会再得皇嗣,二人又在家里好好庆祝一番。
皇帝在册文里用了“早侍掖庭”和“前晋封乎妃秩。已越十年”这些句子,是相当令人费解的。刘统勋和其他人,包括翰林院修旨的纪昀都不明白,但傅恒看了自是心里雪亮,皇帝是按璎珞入宫为贵人起算,一是皇帝的苦心,将璎珞出宫之事完全抹去,同时因早已抹去了魏湄的身世,便将二人合二为一。二是皇帝的私心,就是他曾经说过的,若璎珞还在宫里,贵妃的位置本是她的。皇帝专门派自己去储秀宫宣旨,除了衬贵妃的身份,就是想让自己知道。而“十年”这句话,皇帝定然已和魏湄说好了。
傅恒回去后原原本本告诉给了璎珞,并说皇帝抹去魏湄的身世是奕禄之前告诉自己的,如此看来,皇帝选魏姓女子是要在记录上“代替“璎珞,初衷是彻底抹去璎珞出宫之事,魏湄出身不高又孑然一身,是非常适合的人选,所以”令“字就是会给魏湄的,而其他的事是因为魏湄连续生子,而她连续生子璎珞和容妃功不可没。皇帝册那拉氏为皇贵妃时本应由自己为正使宣旨,但皇帝却免了自己那差,因那时姐姐逝世才过周年,这些都是皇帝专门对容音姐姐的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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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后殿的格局】皇帝住在养心殿后殿,而后殿外东、西两端的南侧均有南北走向的墙,将后殿分別和其东西耳房,即隆禧馆(后名体顺堂)以及臻祥馆(后名燕禧堂)前的院子隔开,墙上开门,即小说里说的“穿门”。所以皇帝和后妃住的院子是隔开的,各自独立成院。而隆禧馆和臻祥馆自然不是普通民居那种正屋耳房,都很大,包括明间,两稍间和两次间,只是比养心殿后殿面积小,但格局是一样,都是面阔五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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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秋】乃清代后妃和旗人女性在冬季所戴便帽。圆形围檐,皮草为表。帽檐上仰,周边不开张,后面有两条长长的宽绸带,带上有绣花,上窄下宽,底端呈三角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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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渊源】册令贵妃,由傅恒作正使,册皇后那拉氏为皇贵妃时本也拟傅恒为正使宣旨,但未施行,如文中所述。直到再一年后册那拉氏为皇后时,傅恒才完成这差事。令贵妃册文即是纪昀所写之原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