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谢无争入宫觐见。
被宫人带着进了浣花殿,行礼问候,云风篁高踞上首,打眼一看,见他脸色灰败,心里已经有了数,挥退左右,径自问:“二十一哥这些年来刻意疏远、冷落近支血脉,可有什么缘故?”
“……”谢无争不复这两年同堂妹照面时的沉稳可靠,宛如被扔上岸的鱼,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在喉咙里滚出一声窒息般的哽咽。
“看来你也知道露陷了。”云风篁叹口气,眼底泛起一抹水光,轻声说道,“本宫一直以为,就算大伯母同母亲早年一直格格不入,可你我到底是血脉相系的嫡亲堂兄妹。谢氏覆灭之前,咱们也是互惠互利。谢氏覆灭后,更是相依为命。还有什么不能说开的呢?如今看来,二十一哥到底还是不信任本宫啊!”
谢无争踉跄了下,缓缓跪倒,一声不吭。
云风篁见状,就自己问:“你背后的人是纪氏?”
“……是。”谢无争似不堪承受的偏头向一侧,喑哑的嗓子里,透出几许难以置信,“这是纪氏告诉娘娘的,还是,娘娘从哪儿打听到的?”
“纪氏辅佐二十一哥多年,却从来不给本宫这做妹妹的酬谢的机会。”云风篁平静道,“又怎么可能主动曝露呢?至于打听,二十一哥也未免太小觑本宫了。二十一哥或者会因为当年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后宅恩怨,对本宫耿耿于怀,不能信任。但本宫,对二十一哥,却从来没有任何的怀疑。否则不是本宫自夸,若本宫早先但凡怀疑过二十一哥,二十一哥岂能蒙蔽本宫到今日?”
“本宫从来没有私下打听过你的行径。”
“因为本宫这已经改姓云的女子,都对谢氏的血海深沉,不能忘却!何况二十一哥,乃是谢氏长房嫡子?”
“按着规矩,谢氏的这份仇怨,合该你去报复的。”
“倒是本宫可报可不报。毕竟从名份上,本宫的父族是云氏,夫家是公襄氏。”
“谢氏的恩怨情仇,本宫想认,法理甚至还不允许。”
“不是么?”
“所以其他事情不说,在谢氏这一件上,本宫怀疑谁,也不可能怀疑二十一哥。”
“本宫不相信谁,也不会不相信二十一哥。”
她从手边拿起一份沾着许多血迹的记载,眼中无喜无悲,淡然说道,“却不料,当局者迷,真正清楚二十一哥真面目的,还是敌人啊!”
“啪嗒!”
记载被投掷到谢无争面前,贵妃缓声道:“顾氏身为后族,高门大户,还有军功在身,在前朝,在后宫,都是根深蒂固。这许多年了,他们却从来没在本宫手里占过任何便宜。甚至,一次次为本宫所制。从本宫进宫以来,除却谢氏之事外,向来都只有本宫给他们捅刀子,没有他们给本宫捅刀子的余地。然而他们私下里对二十一哥的彻查,倒是结结实实,给了本宫一刀!”
“这一刀,比当年六姐姐出事之际,对本宫的伤害,还要大,还要深……毕竟,当时固然本宫年少,固然本宫也是一筹莫展茫然失措,至少本宫的父母兄嫂都在,家族也在。就算大房私下里落井下石推波助澜,好歹,本宫的父母兄嫂都应付得了。”
“还有远在帝京的姑姑,愿意伸出援手。”
“而眼下,本宫差不多举目无亲了。”
“二十一哥作为本宫如今最看重的血亲,最倚重的亲人,也是最不怀疑的亲近之人……却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相比之下,十二岁那年自觉天塌地陷的噩梦,倒仿佛都是矫情了。”
这番话她说的平平静静。
实际上,从谢无争进来起,贵妃就没激动过。
可他却听得冷汗津津,连呼吸都艰难起来。
谢无争是见过贵妃这种冷静的,当年谢氏罹难后,顾箴过来看望,她也是这样瞬间镇定的。
“娘娘一定将臣恨到骨子里去了。”谢无争默然了会儿,自顾自的惨笑了几声,低低的说道。
云风篁听着,却是摇头,缓缓道:“恨到骨子里去了?不,至少目前不是。目前本宫没这许多闲工夫来恨你或者任何人。本宫现在只想善后。”
她往后靠了靠,凝视着趴伏在地上的谢无争,平静道,“你已经瞒不住了,本宫再怎么心狠手辣,对自己人却从来没亏待过。遑论谢氏近支凋敝,弗忘跟狸儿尚未长成,就算你帮着外人捅了本宫这一刀,本宫却不是你,不愿意做那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所以,别心存侥幸了,若是本宫都不会放过你,难道你还指望外人对你心存怜悯?从头到尾与本宫说来,兴许本宫还能力挽狂澜。”
“否则,你该知道,你能有今日,无论是婚姻,还是前途,还是有人愿意在幕后默默扶持你,都是因为,你是本宫的兄弟。”
“没了本宫你什么都不是!”
“哪怕你这些年来将遂安哄得很好,但……没了本宫,你信不信你连驸马的身份都保不住?”
“就算保住了,是活着做驸马,还是顶着驸马名头下去,也未可知!”
“本宫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谢无争低着头,不敢去看自己这堂妹,只哑着嗓子说道:“臣……臣也是迫不得已……”
“本宫不想也没空听你的理由跟想法。”云风篁柔声说道,“纪氏或许是将你骗上船的,但至少起初的时候,你必然是自己动了心意,愿意配合。否则就算本宫还只是宫嫔的时候,你但凡私下里提醒一句,本宫也能打发了他们!你扪心自问,没有你自己的心甘情愿,你也好,纪氏余孽也罢,能瞒本宫这许多年?”
“还是你以为,本宫这些年来在宫闱里的成就,都是靠着陛下的恩宠躺赢的?”
“……”谢无争默然片刻,忽然直起腰来,谢氏这两代子弟姿容都好,此刻跽坐而起,愈显肩宽腰细,仪态瑰玮,只是他眼中浓烈的憎厌、怨愤,却将这份与生俱来的好相貌破坏殆尽,“是,娘娘猜的一点不错!这些年下来,臣是后悔了。但最早的时候,臣是心甘情愿同纪氏合作的。毕竟,彼时谢氏人丁兴旺,娘娘作为四房嫡女,四房与大房非但向来有着恩怨,四婶又怎么甘心大房占上您的光,以至于叫她这实际上的冢妇,做的不尴不尬?!”
“若非迫不得已,娘娘抬举谁,也不会抬举臣,不是么?!”
“所以娘娘所谓没有了您臣什么都不是,其实是不对的。”
“应该说,没有了纪氏,臣才什么都不是!”
云风篁脸色倏忽变了。
倒不是为谢无争这番激愤之词,而是瞬间猜到:“你……你才来帝京时就?!”
见谢无争冷笑,她终于露出了一抹骇然,“这么说,当初十一哥之所以会被算计,而你借着登闻鼓之事入了陛下的眼……是纪氏?”
“娘娘命好,生来父宠母爱不说,而且有四婶那样聪慧能干的母亲庇护,从小到大,除却六姐姐那件事情叫你吃了个大亏之外,向来无往不利。”谢无争面容狰狞,寒声说道,“却怎么能够明白臣这一家子的绝望与无奈?!”
“本来四婶已经稳稳压着大房一头。”
“哪怕六姐姐的事情,都没能动摇她实际上的冢妇的地位。”
“偏生娘娘都被送到帝京来了,算是放逐出家族了,居然不但能够翻身,还成为了天子的内宠……消息当日传回北地,祖父祖母跟你们四房固然欢喜无限,我大房……我大房却只觉得永无出头之日!”
云风篁看着他,像看一个傻子:“谢氏家底搁那儿,争来争去,能有多少东西?本宫侥幸得到圣宠,带给家族的利益,又岂能计量?过往的恩怨,再怎么深刻,难道本宫这些年来给予的扶持,还不够弥补?!”
谢无争惨笑道:“够!但这是因为,臣成功的尚主了!若不然,这些金尊玉贵、大好前途,又与臣有什么关系!?”
“十一哥年长又风流,论到给皇家的金枝玉叶做驸马,难道不是年少又洁身自好的臣更合适?但娘娘虽然将臣列为备选,也不过是因为当时谢氏门楣太低,娘娘担心就十一哥一个人不够保险,才叫臣去凑数罢了!”
“实际上,娘娘真正想支持的,从来都是十一哥,不是么?”
“毕竟十一哥是二房的,虽然二婶对四婶越过三位嫂子当家也有着微词,可毕竟她不是长媳。”
“所以娘娘也不担心二房出了驸马之后,会同四房夺权。”
“纪氏就是这时候找上臣的,他们的确未曾要挟恐吓,只心平气和的问臣,是为了娘娘好,坐视娘娘扶持十一哥当驸马,从此二房四房都飞黄腾达,臣出身的大房却被远远扔下,须得长长久久的看娘娘脸色、乃至于看十一哥脸色;还是为自己、为父母、为大房考虑,在他们的襄助下,夺走十一哥的机会,成为皇家驸马,从此平步青云?!”
而他当然选了后者。
“娘娘可还记得,当初十一哥出事之后,您还专门召臣入宫觐见,询问来龙去脉?”谢无争深深叹息,“此举在纪氏的预料之中,他们专门教了臣如何应对,甚至私下里,让臣在他们面前演练多次,力求完美无瑕……臣也果然蒙混过关了,那一日,臣出了宫门,脊背上里外衣裳都是汗湿的。那是臣头一次后悔。臣从前,其实私下里狐疑过,母亲身为长媳,就算不如四婶精明,可好歹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基本的规矩治家也是懂得的,何以会被四婶夺权多年,无可奈何?直到那一次,娘娘反应敏锐,纪氏算无遗策,臣才知道,庸人就是庸人。”
“臣才明白,世间果然是有天才的。”
“可惜臣的母亲不是,臣也不是。”
“臣当时就想着,臣是不是做错了?如娘娘所言,娘娘就算因为咱们母亲之间的恩怨,故意打压大房,但也不会下毒手,甚至指缝里漏些好处,也会与大房。”
“怎么都比跟外人与虎谋皮的好。”
“可纪氏也料到了臣的退却,他们……呵呵……他们假作不知,只暗中安排了人,引着臣见识这世上最顶尖的荣华富贵……”
“臣……只享受了数日,就改变了向娘娘坦白的看法。”
“这天下有无数臣从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好处,如果臣向着娘娘,娘娘难道就会支持臣尚主、让臣也跟您一样,一步登天,从此成为这偌大皇朝,最尊贵最有权势地位的人之一么?”
“想必娘娘是不会的。”
“因为早先娘娘对臣不在意,可能还有点儿排斥。娘娘也好,陛下也罢,最早对臣转了态度,都是登闻鼓之事后……因为娘娘跟陛下,认为臣是可造之材。”
“一旦臣的真正水准曝露之后,娘娘可能会觉得臣本性不坏,是个好人,却也不会将尚主这么好的机会给臣,更不会扶持臣上高位。”
谢无争自嘲的笑了笑,“自古以来能够看破红尘富贵的人都少之又少,臣是个连尚主机会都竞争不到的庸碌之徒,又怎么可能做到无数枭雄俊杰都做不到的事情呢?臣……想要这泼天富贵里的一份,不管是臣凭着真本事挣来的,还是,做傀儡得来的。”
“……”云风篁沉默的听着,到此刻,才幽幽一叹,“那时候本宫才十五,初入宫闱,朝不保夕,争斗之余,委实无力监管宫外的兄弟子侄,故此才会给纪氏可趁之机。此番失算,非战之罪。”
她收束心神,缓声道,“既然纪氏一早收买了你,且允诺助你尚主,那遂安长公主不能生育之事,约莫也是与此有关了?”
“……”谢无争面上肌肉抽动,片刻,才涩声道,“果然娘娘心思之敏锐,只要去了对臣的血脉之念,就什么都瞒不过去了。”
他闭上眼,用力点头,“不错!”
云风篁轻叹一声,居然至此都没动怒,只说道:“你说你是庸碌之徒,本宫看你连寻常庸人都比不上。尚主固然是你最要紧的一次机会,可跟长公主的血脉,才是你后半辈子保命的杀手锏,但凡你如今跟长公主有个一子半女在,慢说现下知道真相的只有本宫,就算是陛下,看外甥面子,也不得不手下留情。你其他不争,这一点,怎么能不争?!大房给你取名‘无争’,你也不是真正的与世无争,怎么就该争的时候,不知道争了呢?”
谢无争默默无言。
就在此刻,贵妃柔声道,“这么说来,弗忘,算着年纪,是你尚主之前,纪氏给你安排的后嗣罢?”
谢无争身体有片刻的僵硬,旋即放弃了一切的松弛下去。
他没有争辩,只有些茫然有些不甘心的问:“娘娘……是如何想到的?那孩子……明明与祖父十分肖似。而且,十哥的确有这么个私生子流落在外,毕竟,娘娘当初肯信臣,也是因为江家舅舅的佐证,江家是您的嫡亲外家,怎么可能帮着臣混淆十哥的血脉?只不过十哥那孩子,早已在乱军之中没了。臣想着臣这孩子,与他年岁仿佛,模样也有几分相似,再好李代桃僵不过。娘娘若是过些日子想到,也还罢了,这会儿……这会儿,娘娘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