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伯母、婶母,还有诸位姐姐妹妹。”顾珏在昏暗的油灯下,轻轻推过一个食盒,淡淡说道,“我来看你们了。”
“你还敢来?!”顾氏到底是高门,就算如今大势已去,皇帝没吩咐,这监狱里倒也还给了几分照顾。
就是拨了一个比较大的牢房,让女眷跟幼-童都关在了一处。
因着四周灯火昏暗,从走道上望进去影影幢幢的,看不清楚面容。
大部分人对于顾珏的到来没什么反应。
这倒不是她们不恨顾珏,而是因为之前三尸虫之事,主要是后宅所为,故此女眷这边,颇受刑罚。
如今差不多人人带伤,疲乏非常,哪怕听到了顾珏的声音,好些人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仍旧躺在稻草堆上不吭声。
只有一个妇人披头散发的扑到门口,尖声叫道,“你怎么有脸来?!顾氏生你养你……”
“但我也为了顾氏,先是被送到宫中陪伴姑姑。”顾珏看她一眼,语气随意道,“后又被送到琼玖宫给秦王做姬妾,你们将我当做货物一样处置,我说过什么么?如今大势已去,我纵然护着家里,家里难道就能幸免?还不如顺着点儿贵妃,如此就算你们活不成了,好歹我还有一线生机。我也是顾氏血脉。怎么伯母是觉得,你自己活不成了,所有顾氏血脉都得陪葬才好?”
她伯母双目赤红,悲声说道:“你果然投了贵妃!贵妃与咱们家仇深似海,你竟然做得出来同她勾结的事情!只是你这贱婢真以为自己讨得了好么?!那敏贵妃十几年前进宫到现在,何曾给过仇家好下场?不赶尽杀绝才怪!今日你害了全族,他日我们在地上等着你!!!”
顾珏叹口气,很是无奈:“伯母为什么觉得,是我害了全族?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若是崇信王没出事儿,姑姑还在后位上,别说我素来知道分寸,就算不知道,就算胡闹些,顶多我一个人挨罚,又哪里牵扯得到偌大顾氏?我说了,这是顾氏大势已去,没有我的揭发,也有其他人其他事儿,总之顾氏是在劫难逃。与其便宜了旁人去贵妃跟前卖好立功,不如我这顾氏女来,也算是婉转保下来一点顾氏血脉,这有什么不好?”
“伯母是顾家妇,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怎么?我活下来,比陌生人,乃至于仇人活下来,更叫伯母吃不消?”
这番话她说的理直气壮,饶是牢房中的族人都恨死了她,一时间竟然有点儿张口结识,竟然无从反驳。
她伯母恼恨之下,干脆也不讲道理,丢了高门贵妇的仪态,只是破口大骂。
顾珏也不生气,只静静听着,半晌看着这伯母骂累了,才说道:“伯母如今的心情我懂,您若是还没出完气,只管再骂我几句好了。我要是怕了,今儿个也不会过来。”
这淡定的态度委实让人愤慨,她伯母怒目片刻,竟然被气得嚎啕大哭:“顾氏祖上不积德,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生都生了,当初又没能掐死我,如今还能怎么样呢?”顾珏淡淡说道,“伯母还是消消气罢,今非昔比,您要是在这儿气出点什么病来,可是不能请太医来看的。到时候,受苦的是你,担心受怕的,还不是你的子女晚辈?”
“好了!”她伯母气得挤到栅栏前,想伸手打她,只是顾珏退后两步避开了,就在这时候,牢房暗影里,传出一个有些苍老的嗓音,透着疲倦,“都别闹了。都这会儿了,你打她有什么用?别说她不想挨打你就打不到,就算打到了,难不成咱们就能出去?”
“老夫人。”顾珏的伯母跪下来,膝行到那片暗影里,却扶起一位两鬓银丝的老夫人,泣道,“家里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当初宫里选人,她跟璟儿一起进去,那会儿若是说委屈,家里多少女孩子翘首以盼这么个机会,难道还能勉强她进宫不成?!进去了宫里这些年,皇后又何尝叫她受了委屈!结果这会儿,她卖了全家不说,还这样理直气壮,咱们家怎么会养出这么个东西?!”
老夫人很是沉静,只淡声说道:“枝繁叶茂了,总有那么几个枝节是多余的,得砍掉,否则,于树木本身,反而有害。顾氏亦是如此。未能及时察觉,反而被牵累举族,这是老太爷他们的失察所致,也是顾氏福祚衰微,命中注定有这一劫。如今揪着她不放,也没什么意思。便不必同她啰嗦了。”
说了这话,才转向顾珏,道,“就算你投靠了贵妃,这诏狱也不是你有资格肆意出入的地方。说罢,贵妃让你过来,是想做什么?”
顾珏对伯母浑不在意,对自己这祖母,倒是有些畏惧,正色行了一礼,才说道:“家里盯着谢氏子弟多年,想必有所心得,如今左右大家也活不了了,却何必守着那些秘密下去?不若告诉了贵妃娘娘,也好叫贵妃娘娘知道,自家族人哪儿须得教导?”
她伯母被气笑了:“贵妃与咱们家乃是仇雠,这样的事情,你觉得我们可能告诉你、让你这贱婢去转告她?”
“为什么不呢?”顾珏平静道,“你们不说的话,对贵妃来说也就是麻烦些,说了,虽然救不了你们,可好歹能够在最后这段日子,过的舒坦些。”
“如今贵妃为刀俎,你们为鱼肉。”
“都到这时候了,伯母自己想得开,就不为诸位姐姐妹妹哥哥弟弟考虑考虑?”
“难不成伯母希望他们小小年纪就要离开这世上不说,最后些日子,走的还特别不体面?”
她伯母怒极反笑:“你倒是贵妃的好狗!绚晴宫的侍者还没过来威逼利诱,你倒是个急先锋!只是你自己不是个东西,却以为我们都跟你一样?!顾氏怎么说也是高门,纵然如今犯了事,终究也是士族身份,士可杀不可辱!这诏狱是陛下做主的诏狱,贵妃能让你出入,便是陛下对她的盛宠了,我不信你这贱婢的新主子能够在这儿做什么!”
顾珏微微皱眉,正急速思索着对策,那边老夫人却道:“这也无不可。”
“老夫人?!”伯母愕然。
老夫人看她一眼,示意这儿媳妇闭嘴,这才同顾珏说道:“其实老太爷早有预备,你且叫贵妃派人去咱们家里,就是你们素来玩耍的花园之中,从池子东面数过来第三座假山的山洞里,地上有个极为隐蔽的暗室,应该至今都没搜查出来。内中有个匣子,装了许多记录,都是顾氏这两年对谢氏的观察。内中有些消息,贵妃想必是非常需要知道的。”
顾珏:“……”
她从进来诏狱起,不论伯母如何责骂羞辱,都很镇定。
哪怕对老夫人颇为忌惮,但总体也是从容的。
却在此刻显露出极大的惊骇来。
顾老太爷竟然提前预备了这些???
这是几个意思?
难道在中宫母子出事前,顾氏就预料到了己方的落败?
那为什么不设法阻止贵妃的算计?
她心里乱七八糟的,一时间没说话。
“很惊讶?”老夫人见状,笑了。
顾珏也不否认:“曾祖父既然这般算无遗策,为何顾氏会沦落至此?”
“什么算无遗策。”老夫人缓声说道,“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你年纪小,但也应该感受到了贵妃的手段……其实这两年,贵妃收敛了很多,越发的装慈母了。在十几年前,她刚刚入宫的时候,那才叫层出不穷!你曾祖父这些年来过的一直非常艰难,就是因为绚晴宫那位,着实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殚精竭虑这些年,虽然全力以赴的求胜,却也考虑过有朝一日落败之后,家族该何去何从。”
“只是贵妃比他预料的还要手脚利索,这会儿……罢了,也不说什么。”
“总之那匣子里的东西都是真的,贵妃会感兴趣的。”
她微微勾唇,露出一个有点儿诡异的笑,“再怎么说你也是我顾氏子孙,如你方才所言,顾氏都这样了,便宜了外人,不如便宜了自家血脉。将这事儿禀告贵妃,她会赏赐你的。”
说了这话,就叫住儿媳妇,接下来任凭顾珏怎么盘问打探激将,牢房里的众人都不理会她了。
“你如今头上怎么还带着彩绦呢?”还是顾珏要走的时候,她那伯母没忍住,冷笑着刺了一句,“你娘可是被活活杖毙的……这才几日,你身为人女,还在热孝之中,岂能装扮鲜丽!”
顾珏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就继续离开了。
“顾氏怎么会有这样的子弟?她根本就没有心!”伯母目送她离开,方才转头同婆婆哭诉,“那可是她亲娘啊!”
也是帮顾珏弄三尸虫的人。
虽然站在皇家以及公允的立场上,这顾氏妇可谓歹毒非常。
但她这么做,归根到底也是为了帮女儿着想。
顾珏毫不迟疑的卖了全族不说,直接将这生身之母逼到了绝路上,甚至此刻连素淡些的打扮都不乐意,且毫无出卖家族的愧疚与惶恐……
伯母都不知道要怎么说了。
她作为顾氏妇,也是正经人家出来的,从来没见过如此心狠的女孩子。
年纪还这样小。
顾氏上代到底是哪块风水不好,竟然出了这样的子嗣?!
老夫人没说话,只长长的叹口气。
……顾珏不知道这番话,知道了也无所谓。
她的确对于出卖家族没多少愧疚,要是搁她进琼玖宫之前,也还罢了。
但被送给秦王做姬妾之后,顾珏就想通了。
蝼蚁尚且贪生,既然顾氏为了求得一线生机,利用秦王爱慕她的消息将她送进琼玖宫,是情有可原的。那她为了自己的性命考虑,卖了顾氏全族,有什么问题?
她也是顾氏血脉。
大家都是求生之人,那当然是看谁的手段更为高明。
又谈何对错?
难不成,只能家族卖她,她不能自己争取?
凭什么呢?
刚刚她对自己那伯母够宽容的了。
实际上再争论下去,她就要直接问了:“既然为家族付出理所当然,那当初曾祖父明知道秦王对我无意,却还是强行送我入琼玖宫侍奉秦王时,做什么你们没喊你们的女儿陪着我一起?”
更遑论代替她。
人到底都是首先为自己考虑的。
既然如此,她如今合该享受成果,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