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嘉浑然不知寄予厚望的臣子私下里对自己的腹诽,慈母皇太后寿宴上的风波,他是处置完了就没再理会。
一则是杜岚谷跟伊杏恩的血缘既然被确定,再结合两人分别离席的时间、侍卫们当时撞破时两人虽然拉拉扯扯却衣冠整齐这些消息来看,他头上并没有绿帽子;二则是伊杏恩虽然美貌,但在天子眼里,也就是罕见点儿的玩物罢了,没什么感情,价值还不如杜岚谷,确认杜岚谷没背叛自己,他也就放心了;三则是贵妃后面被勾起对家人罹难的哀痛,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的心神,就更没心思追究了。
所以吩咐将事情压下,就这么不了了之后,淳嘉这会儿,除了安慰贵妃外,就是继续张罗政务。
虽然最近没发生什么重大的国事,但单纯是讨伐韦纥这一件事儿的收尾,也够天子跟重臣们操心的。
毕竟,慈母皇太后的寿辰都过了,马上就要收拾东西回去帝京。
到时候,就是诸多将士喜闻乐见的论功行赏。
但真正的功劳赏赐不可能说到时候再讨论,却是这会儿就已经开撕,要基本上敲定,如此才可以在靖宁侯率军入城、夸耀军功后,顺理成章的颁布封赏,以示君恩。
本来这种事情都有着旧例可以照抄,关键是,国朝怼韦纥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皇帝刚刚亲政那会儿,就打着帮助韦纥平叛的旗号,出兵过一次。
当时就是昭武伯亲自带队的。
那会儿好些人家的子弟都争先恐后投军捞功劳,结果却很是灰头土脸了一番,还死了好些个,尸骨无存的那种。
虽然这些人出征乃是别有用心,而且也没有什么功绩,但毕竟大抵出身高门贵胄,年纪轻轻的客死他乡,作为朝廷,多少也要给点儿体面。
再加上昭武伯驻边多年,在靖宁侯平定韦纥的这一战里,亲自坐镇盐州,调度辎重,功劳不小,可顾氏偏又出了个煽动部分定北军反水的子弟……
与此同时呢,还有人觉得靖宁侯这次纯粹就是摘桃子。
毕竟没有定北军,靠他一个是不可能打下韦纥的,而定北军,乃是昭武伯一手调教而出。
以及,没意外的话,接下来十几二十年里,只怕都不会有像样的捞取军功的机会了。
那么昭武伯跟靖宁侯这两位武将,功劳太多的话,会不会功高震主?
……总而言之,需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哪怕淳嘉城府深沉,殷衢、翼国公等重臣也都有两把刷子,一时间也有些焦头烂额,时不时的碰面,私下磋商、调整。
以至于淳嘉都有点儿后悔让欧阳燕然在这时候退下去了,毕竟这是孝宗时候过来的老臣,处置这样的事情上头,很有些手段。
不过他既然打算换人,也就这么想一想罢了,到底没开口让欧阳燕然回来。
君臣正忙碌着,结果这时候又传来消息,道是靖宁侯的之子在外侵占良田,数目骇人,非但如此,其还在乡间兜搭良家子,为此导致民怨沸腾,在当地告状无门后,一怒之下闹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碍着告状之人乃是高举状纸,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头撞在了门口的石阶上,生怕皇城司私下告知皇帝,不敢隐瞒,只得硬着头皮将状纸递到了淳嘉跟前。
淳嘉见着,脸色就不是很好,倒不是生气靖宁侯教子无方,而是:“朕迄今可曾滥杀功臣过?柯淙竟然如此不放心朕么!”
左右知道天子动了真怒,都是惶恐。
只是这样的话题,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还是雁引壮着胆子,小心翼翼的说道:“看这案卷所列,靖宁侯之子横行乡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许是一贯如此,只不过这些日子靖宁侯风头极盛,恰好撞上了。”
“真是撞上了?”皇帝冷笑,“朕还以为是专门掐着时辰递上来叫朕看的。”
又问,“如今坊间可知道此事?”
等雁引小声说了知道,而且:“如今帝京上下议论纷纷,都觉得靖宁侯八成要被其子拖累了。”
实际上也不止帝京上下众多黎庶这么觉得,宫闱里也有许多类似的看法。
德妃给云风篁请安的时候,就顺口说道:“这靖宁侯也真是命途多舛,膝下虽然有几个儿子,然而之前在军中,被他亲自斩了一个嫡子。如今这一个,听说虽然不是嫡出,却也是宠妾所生,好像其生母,跟靖宁侯还是表兄妹呢。却在这眼接骨上惹出这样的风波来,也不知道会将靖宁侯拖累成什么样?”
云风篁听着淡淡一笑,说道:“哪里那么简单?你道靖宁侯当真老了不中用了,亲儿子都管不住?这事儿,十成十是他自己一手炮制的!这宠妾所出的庶子,不过是被抛出来当替罪羊罢了。”
“姐姐?”德妃一怔。
就见云风篁端起茶水呷了口,缓声解释:“靖宁侯连嫡次子都说杀就杀,这样的老子,怎么可能弹压不住儿子?依本宫看啊,这回的事情,无非是靖宁侯驻扎南疆多年,在定南军中威望极高。此番因为讨伐韦纥有功,于定北军中也有着相当的声望……甚至,名望已经压过了昭武伯,可以说是国朝目前首屈一指的武将!”
“他们柯家还不像皇后娘娘的娘家昭武伯府那样,是出了名的后继无人!”
“虽然这一家子低调的很,从不显摆家里有什么麒麟子,但是否有着出挑的子弟,又怎么瞒得过陛下?”
“如今正在论功行赏,靖宁侯可不是要担心功高震主?”
“他倒是贴心,也不等陛下这儿为难,率先安排了这么一出自污!”
“这样却是好了,天子顺理成章的给他将功赎过,他也就能放心了。”
德妃听得有点儿发呆,嘴唇微微张开,片刻才郁闷的问:“姐姐是怎么知道这许多的?”
不等贵妃回答,又叹口气,觉得还是不要问了……果然云风篁不以为然:“这种事情想想就知道了。靖宁侯是连嫡次子都说杀就杀的主儿,这种人如果真的纵容家眷鱼肉乡里,除非天子亲自下旨追根问底,不然凭几个平头百姓还想上京去大理寺门口闹腾?怕不早就死在路上喂了豺狼虎豹了!而且还这么凑巧……除了靖宁侯自导自演还能是怎么回事儿?”
别说靖宁侯那种门第,他们谢氏这种地头蛇,都能把持一方,不给苦主任何申诉的机会。
德妃心里特别的难受: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是很容易推测的样子,但是在你开口之前,我完全没想到啊!
她是真的觉得靖宁侯命不好,接连摊上不孝子的。
定了定神,她忽然想起来:“那,皇后娘娘那侄儿的事情,难道也是顾氏刻意安排的?!”
“那个不一定。”云风篁摇头,“本宫说了,柯家之所以要担心功高震主,最主要的,就是他们家不是顾氏,顾氏出了名的后继无人……却何必子弟再犯错?”
而且,“如柯家这样自污声名,无非是想同陛下证明,他们并无不臣之心。所以可以鱼肉乡里,可以侵占良田,可以贪财好色……但本宫还没听说会故意反叛的。”
毕竟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天子表示,你看我就是个辣鸡我名声这么坏我就是想造反也没人跟我……
你直接安排后辈子弟来个造反这几个意思?
你是想告诉天子你看到了嘛,我家子弟真的造反了,然后真的没成功唉!?
就不怕皇帝觉得,这一家子一个没什么用的子弟都惦记着造反,何况其他人,然后让整个家族凉凉?
云风篁总结,“本宫以为,顾氏那子弟,纯粹就是太蠢的缘故。”
德妃连连点头,觉得心里舒坦多了。
没错,那绝对是个蠢货!
相比之下,本宫觉得自己比他聪明多了……
虽然她没想到靖宁侯需要自污声名,但她也不会认为顾氏子弟那么做是为了保全家族啊……
“那姐姐觉得,顾氏此番会得如何?”德妃露了点笑色,好奇问。
云风篁思忖了下,说道:“昭武伯驻边多年,到底有着功劳,不可能因为膝下出个不肖子孙的事儿就全盘否定。如此未免叫人心寒了。本宫想着,陛下应该会有所厚赐罢。”
其实皇帝这么做的话,最主要的缘故,恐怕还不是昭武伯劳苦功高,而是因为顾氏后继无人……
对皇权没什么威胁性的家族,天子当然不介意做好看点儿。
要是顾氏是那种俊才层出不穷的大家族,那……他们这会儿也差不多该凉了。
“……但毕竟教孙无方,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德妃闻言,露出些许失望之色,她是贵妃的班底,当然巴不得皇后不好。
听说皇帝会厚赐皇后之父,怎么可能高兴?
此刻就酸溜溜的说道,“那也未免太过优容这种大逆不道之徒了!”
“到底是老将。”云风篁心道,淳嘉都放弃一定立嫡的打算了,对顾氏多少有点儿弥补的心思,但平常时候加恩,少不得叫顾氏心生疑虑。
哪能不趁这会儿让自己心里舒坦些?
只怕这次封赏下去,过两年,只要有庶出皇子表现出比嫡子更适合承位的资质,淳嘉就会找借口收拾顾氏了。
她心里所以毫无嫉恨,特别大度的说道,“陛下总也要给几分脸面。只望顾氏往后不忘君恩,莫要再叫陛下失望才是。”
只是贵妃的好心情,也就持续到回帝京的半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