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公襄霄突兀出现,杀了新晴作为警告,虽然一直到现在都是无头公案,普遍的认为悦婕妤是罪魁祸首,然而事情毕竟发生在深宫大内,纪皇后一番彻查,宫禁戒备森严,更胜从前。
……可能是这个缘故,公襄霄这回到底没敢恣意而行,却换了一身内侍装扮,拢袖立于一截坍塌的宫墙后,面无表情的看着云风篁走近。
“多谢世子了!”云风篁笑吟吟的,到了跟前朝他一福,满面春风道,“之前熙景熙乐才到斛珠宫的时候,熙景骄横跋扈,熙乐却体贴温柔,妾身还以为她们虽然同出延福宫却性情不同,未想熙乐乃是看世子面子……若非她今日说明,妾身得了好处还以为自个儿运气好,碰见个懂事的底下人呢!”
公襄霄淡淡道:“本世子还以为你一照面就要指责本世子骗你。”
“妾身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吗?”云风篁抚了把鬓发,语笑嫣然,“当初妾身本来就想要个机灵能干的人做帮手,这熙乐方方面面都应了妾身的要求,妾身谢世子都来不及……再说了,妾身一直以为这三宫六院之内,最该敬畏的就是皇后娘娘,世子却能将手伸到延福宫去,可见手段势力,妾身真庆幸当初误入小方壶,得与世子一晤。不然,如今哪里能找到世子这样手眼通天的靠山?”
“你想多了。”公襄霄冷冰冰的道,“这回能够让熙乐去你身边,纯粹是因为纪皇后不想让纪氏知道她私下里做的事情,能用的人手有限,这才有机可乘。若是正常情况下,纪氏的空子这么好钻,他们岂能权倾朝野这些年?”
他顿了顿,沉声道,“实际上皇后已经开始怀疑你我之间有着联络!”
云风篁倏忽收敛起了笑意,皱眉道:“新晴之死闹的吧?我说,人杀都杀了,做什么又是烟兰宫又是承月宫的,弄这么大,太皇太后那边都知道了,能不大动干戈的查探?本来只是一个宫女罢了,随便寻个僻静角落或者枯井之类一扔,十天半个月都没人发现,这事儿不就过去了?现在好了,你说要怎么办吧!”
“怎么办?”公襄霄有些讥诮的看她,“难道不是贵人自己想对策?皇后这份怀疑于本世子有什么用?慢说她没证据,就算有证据,摄政王府一日不倒,就算贵人站出来指证本世子,又能如何?”
“这么说世子不会有事儿?”云风篁闻言也不气恼,反而露出松口气的表情,“那妾身就放心了,反正皇后娘娘所谋甚大,也不是那么在乎陛下的面子。那么就算确定妾身跟世子有什么瓜葛,只要世子不倒台,皇后娘娘八成还是愿意留着妾身,看看能不能用在关键之处的……说起来真要谢谢世子,妾身最近有些静极思动,却怕做的太过分,会惹皇后娘娘不高兴,但既然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用处,那还犹豫个什么?”
公襄霄知道她口齿伶俐,冷笑了几声也没有继续斗嘴的意思,只道:“两件事:第一,你撺掇悦婕妤兜搭韦长空,究竟意欲何为?第二,父王最近打算举荐数人入仕,其中有一远道而来的大族子弟……似与贵人有旧,未知可要本世子安排你们叙叙旧?”
云风篁眯了眯眼,微笑道:“第一件,妾身对悦婕妤没什么好意,对韦长空么,虽然谈不上有什么恩怨过节,但此人既然即将为世子之弟的恩师,自然也是妾身的敌人!妾身承蒙世子援手不胜感激,故此打算借悦婕妤之手,将此人拖下水……世子难道不高兴?”
“至于第二件……”
她嘴角轻勾,笑意更浓了些,“若世子说的是戚九麓,那也不必安排来同妾身叙旧了,妾身同他没什么好说的……世子比着新晴当初的例子来就是!”
“贵人真是狠心。”这回答显然让公襄霄不甚满意,他皱了皱眉,道,“闻说那人同贵人青梅竹马,情分之深厚不在陛下与袁氏之下……纵然因故分开,贵人竟然一点儿旧情都不念吗?”
云风篁沉思道:“可能是因为妾身冰清玉洁,不愿作那朝秦暮楚之事?”
公襄霄懒得理会她这鬼话:“戚心筠说有要事相告,关于令姊之死……噢,心筠是戚九麓的字。”
“世子都亲自这么说了,妾身就算不耐烦见那姓戚的,难为还能不给世子面子?”云风篁立马含笑说道,“世子瞧什么时候方便?陛下这两日被皇后打发在各宫轮流召幸新人,过上几日,不定就又要常来斛珠宫了,所以世子您看?”
公襄霄嗤笑一声:“巧言令色!本世子会尽快安排的,有什么消息熙乐自会告诉你。”
他知道云风篁这回出来是要去见谢氏,耽搁太久未免令人生疑,于是说了这话,也就打算走人……离开之前想起来,“本世子之前只是让人将新晴的尸体扔进承月宫,那崔氏一家素来自命清高目下无尘,未想馨妃行事却是果断,竟然不声不响的拖了烟兰宫下水。若非郑贵妃左右警醒,叫贵妃亲眼目睹池漂惨状,怕不要胎像不稳?据说之前你与馨妃一块儿搜宫过?往后再与她有什么牵扯,留个心眼罢!不然你死了残了不打紧,可别拖累了本世子!”
正待离开的云风篁微怔:“什么?新晴竟是馨妃弄去烟兰宫的?她哪里来这本事?!”
“本世子怎么知道?”公襄霄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他悄没声息的回到前朝太初宫,换回世子服饰,就带上留守此处的小厮窦宿,出宫回府。
摄政王府煊赫,昼夜门庭若市,车马如流水,因着韦长空如今居住客院的缘故,许多士林中人前来拜会,却更热闹了些。
见着世子车架归来,纷纷让路,注目车架的视线,不乏羡慕敬畏。
只是公襄霄注意到,心中却是自嘲一笑。
却是想起来当年公襄霁被从扶阳郡迎来帝京登基,一路车架仪仗何等招摇张扬。那时候他被父王领着去郊迎,一行人天不亮出发,在长亭足足候了几个时辰,才有探马来报,说是天子仪仗约莫个把时辰就到了。
于是一干重臣宗室,整理仪容,列队至亭外相候,远远望见旗帜飘扬、蹄尘纷纷,就忙不迭的跪倒在地,恭迎天子御驾……那时候他懵懵懂懂,心里却有着本能的不服。
所以虽然也跟在父王身后跪倒,却不愿意按照礼仪那样五体投地,用额头触碰天子车轮滚过的地面。御驾抵达近前时,他一眼就透过摇晃的珠帘看到了里头的所谓天子,公襄霁当时年十五,眉眼青稚,神情是强自镇定也遮掩不住的惶恐。
这也不奇怪,当时才十岁的公襄霄冷漠的想,这位族兄之前不过一介藩王庶子,靠着嫡母无子,须以他为老后依靠,苦心筹划,才有了王爵之封,一直扃牖在扶阳郡那么个小地方,能有多少见识?
这样的场面他能不惶恐能不不知所措么?
公襄霄甚至满怀恶意的希望他由于太过紧张直接从车架上滚落下来,当着众多臣子宗室的面出个大丑,看纪氏还有什么脸面坚持要立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而不是他的父王?!
……后来想想,与其说他当时对公襄霁充满了敌意,倒不如说他满怀着嫉恨。
嫉恨那个以前压根连想都不会想到的堂兄,却有着登临大位的福泽;嫉恨公襄霁明明原本地位远不如自己,却一朝青云直上,成为他不得不俯身叩首,山呼万岁的存在;嫉恨自己父王汲汲营营、苦心筹谋却失之交臂的位子,却阴差阳错的选择了远在扶阳、与朝中惊涛骇浪压根没多少关系的公襄霁……
这份嫉恨在近年已经基本上没有了。
因为继妃生下儿子,他作为摄政王元妃嫡出世子,原本理所当然的王府继承人,在王府却地位越来越尴尬、越来越犹如外人……这时候他甚至有点庆幸当初孝宗皇帝去后,新君是公襄霁,而不是他的父王。
那样他会是什么处境呢?
他还能活到现在这个年岁么?
公襄霄闭了闭眼,强行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进了王府,照例先到书房给摄政王请安,而摄政王也照例让书童出来告诉他不必多礼,顺带询问在宫里可有什么麻烦或者其他事情需要禀告,待听说一切如常,也就让他自去休憩。
这番话基本上是摄政王的书童跟窦宿之间进行的,父子俩始终没有见面。
更遑论交谈。
从书房离开后,公襄霄回去自己住的院子路上,恰好碰见了亲自提着食盒的继妃。
“世子回来了?”陆氏看到他,脸露微笑,温柔贤惠一如当年初进门时,言笑晏晏道,“瞧着仿佛又瘦了点,莫不是天气热了,没胃口?待会儿叫小厨房给你炖些汤药滋补下……你身边的人也该上心些才是……”
絮絮叨叨的,跟亲娘一般,哪怕说着说着嗔怪的扫一眼窦宿,也是软绵绵的不似当真,仿佛只是随口一语,窦宿却下意识的缩了缩脑袋,颤声认错:“小的知罪!”
“多谢母妃。”公襄霄微微皱眉,侧身挡住书童,不冷不热,“想是孩儿长高了些,所以看着仿佛瘦了,母妃也请保重……孩儿等会去看弟弟,不知可方便么?”
提到自己的亲生儿子,陆氏笑容微滞,轻笑道:“怕是不成,震儿身子骨儿弱,刚吃了药,才睡下呢。”
这回答不出公襄霄所料,陆氏一直就不喜欢他跟公襄震接触太多,每次的理由都是公襄震身体不好,但实际上公襄霄偶尔几次看到那弟弟,神完气足的哪里就不好了?
若说以前对这弟弟还有几分复杂的情愫,这会儿却已经是完全懒得亲近了。
此刻这么说不过是为了避免陆氏打蛇随棍上,对窦宿做什么……之前陆氏没少用这种借口铲除他亲娘窦氏留下来的人手。
“……你去来萃苑,请戚公子过来。”与陆氏道别后,公襄霄三步并作两步回到自己住处,稍作梳洗,换了身家常衣袍,就命窦宿,“来去机灵点,别叫不相干的人发现。”
窦宿领命而去,过了约莫小半炷香光景,一袭青衫翩然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