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三点,李晓言觉得有人在戳她的腰,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见小铮睁着大眼睛看她。
李晓言刚要说话,小铮就捂住了她的嘴,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他翻身下床,拉着他姐的手臂往门口去。
李晓言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小铮像个偷鸡贼一样打开门,然后轻手轻脚走到李晓言妈的房门外,放低身子贴着地面,把耳朵对着门缝,李晓言看了十秒钟,决定照做。
她刚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就听见里面低沉的呜咽声,还有竭力压抑的痛苦□□,李晓言心头紧拧,当即就想拍门,但手距离门还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李晓言就停住了。
——我没事。
——上什么医院,去给那帮骗子送钱?
——生死有命,老娘认!
李晓言都不用多想就能猜到她妈要怎么回她,她悄悄走回屋,等小铮进房间后把门关上,盘腿坐在床上想办法。
那种久违的慌乱再次席卷而来,李长青出事前几个月,她就一直觉得不对劲,但她没有深究,直到最后事情越来越糟无法挽回时,她才发现真相。
这份阴影就像咬了她一口的蛇,足以让她见到绳影就开始怕。
她得想个办法让她妈去医院。
李晓言一夜未眠,小铮抱着她一只手臂睡到了大天亮,第二天一大早,李晓言就起来煮粥,等煮好粥后叫她妈出来吃饭,李晓言妈稍微整理一下就出来了,黑眼圈十分明显。
李晓言假装没注意,她把小铮叫醒,三个人就着咸菜喝粥,吃到一半李晓言忽然说:“妈,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觉得你可能是传染病。”
李晓言妈正要发火,听到这句话就瞬间愣住了。
李晓言皱着眉说:“我听我同学说过,最近好多人都是你这种情况,看起来像是感冒,但其实还挺严重的,我有个同学已经被他妈传染了,连军训都没去。”
李晓言妈眼睛瞪大了两圈,她记得那个面摊老板说过,有个村子都染上了什么病,看来这种病真的会传染,但到底是怎么传染开的,她自己并不知道。
如果拖延下去,她把病传染给晓言和小铮,这就不是开玩笑了。
“妈,现在去看说不准吃点药就好了,要是拖成大病,再传染给我们,到时候一家人可能只能等死了。”李晓言冷淡的说道,掀起眼皮看了她妈一眼。
李晓言妈果然被她的眼神镇住了,这孩子心冷她知道,但就算李晓言的心是用南极的寒冰雕成了,那也是她女儿,她还得护着她。
“我肯定没事,那我周一去瞧瞧,放心,死也只死我一个,不会拖累你的。”李晓言妈竭力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冷淡的回道。
“嗯,早知道早安心。”李晓言不咸不淡应了句,默默喝着她的粥。
整整两天时间,李晓言都在抽背小铮的课本,小铮的进步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学过的课文几乎都能一字不落背下来,显然下了大功夫。不过数学方面要差强人意一些,他的逻辑思维依旧很差,做算术题全凭记忆,一旦跳跃到要依靠逻辑思维来解决的题,就双眼抓瞎了。
李晓言挠了挠自己的头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她自己擅长数学,哪怕是普通孩子理解不了在她看来完全白送分的题,她也会抓狂,更别说小铮这种连逻辑之门都还进不去的,她简直绝望。
“不是,那你上期数学怎么考的100分,你不会是抄的吧?”李晓言气狠了,开始做起最坏的猜想。
小铮赶紧摇头:“是,是,老师讲过,我记住了。”
哦,原来还是背的。
李晓言长吐一口气,继续把书扯过来:“看着,小明今年7岁,他妈比他大21岁,那他妈今年几岁?”
小铮皱着眉,神色凝重的看着那道题,好一会儿没吭声,又非常有原则的坚决不乱说,直到李晓言再次忍不住擦枪走火:“7加21是多少?”
“28!”小铮双眼倏然亮了。
李晓言:“那小明7岁,他妈比他大21岁,他妈多少岁?”
小铮皱眉:“……”
李晓言:“……”
这个问题很难吗?这两个问题之间的直系亲属关系有那么隐晦吗?
李晓言抓了抓头发,捏了捏小铮的后脖子,强忍住自己想把他拎起来一把扔出门的恶意,继续沉下声问:“假设你今年7岁,姐比你大21岁,那姐今年多少岁?”
小铮瞪着前面的虚空好几秒,忽然拍了下桌子:“28!”
“唉,”李晓言都给他气笑了,“你以后干脆把所有应用题的主角都换成我和你得了。”
“那假设你今年7岁,姐大你8岁呢?”
“15!”
“聪明,那姐今年20,你比我小10岁呢?”
“……”小铮看了姐好一会儿,不那么确定的说,“10?”
李晓言举重若轻的拍了拍小铮的脑袋:“答对喽,就是10。”
整整两天时间,李晓言觉得过的比她中考还心累,晚上几乎是瘫倒在床一步也不想动,那个小破孩还好不知趣的硬要往她怀里凑,弄得李晓言都想管铁扇公主接把芭蕉扇,一扇子给他吹没了最好。
李晓言妈起床后往李晓言房间偷偷打望,发现姐弟俩都不在里面,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的,应该都去上学了。
她简单梳洗一下,也没吃早饭,从箱子里摸出一百块钱,便十分不情愿的往医院去。
医院离得不算太远,但因为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关系,偶尔又扭头往回走几步,所以不算太远的路程硬是让她走出了唐僧西天取经的磨蹭,差不多走了一个钟头,才终于踏进了医院的大门。
她在门口站了差不多五分钟,才下定决心走进去。
医院里人来人往,李晓言妈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但依然摸不到脉络,足足问了四个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才终于挂上号,找到门诊室,在外面的小板凳上别扭的等待着。
而在离她不远处的一个拐角,李晓言锐利的目光始终停在她身上,防备她中途逃离。
她今早一出门,就跑到离得近的同学家让他帮自己请一天假,然后坐在棚户区附近的一个巷口油条店里,足足等了两个小时,才等到她妈犹犹豫豫的走出来,这一路上并不好伪装,不过也许是她天生有当混混的潜力,她妈硬是没有半点察觉。
该李晓言妈进去了,她没过多久就走了出来,手里拿个单子四处询问,直到她找到缴费和抽血的地方。
抽血的地方倒是没多少人,李晓言站得比较远,看不清她胳膊上有什么,但能看见抽血的护士看见她的手臂时,很明显的吓了一跳,急忙带上了手套。
李晓言妈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两块小血斑,又看见护士的神情,才觉得可能真的比较严重,她一直以为手臂上的小血斑是抽血弄得,类似于淤血之类的东西,一直没大在意。
“姑娘,我得的是什么病啊,严重吗,会传染吗?”李晓言妈急忙问道。
护士瞪着眼珠直冒冷汗,这个病她最近见过好几例了,但她不能断定一定就是,十分生硬的回答:“要验过血才知道是什么病,这要问医生。”
“哦,”李晓言妈一生要强,凡事都习惯性分个高低贵贱,听见护士这么说,心里免不了感叹一番,“果然学习好才能当医生啊,学习不好的只能当护士,啥也看不出来,啧。”
她又想起自己的“宝贝”女儿,虽然那小混蛋和可爱二字完全沾不上边,但脑子是够用的,将来就算学医也一定是当医生的料,想到这里她连手臂上的血斑都不那么在意了。
“您家里没有电话吗?”护士抽完血问道。
“没有,我什么时候来取呀。”李晓言妈看着她。
“您要不就在这里等吧,今天就能出结果,别走太远。”护士皱着眉说道。
“哦,那也行。”李晓言妈仅用斜眼一瞥,就看见医院里那些往垃圾箱和过道上飞出的空瓶,眼睛唰地亮了。
李晓言妈一走开,就开始顺着过道拿空瓶,每个垃圾箱都躲不过她的搜索,她就这样开始旁若无人的操持起了今天的营生。
李晓言长长叹口气,往医院门口方向走去。
她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门口边的长廊上望着进进出出的人群,医院恐怕是这个世界最没有遮挡和粉饰的地方,生门和死门无障碍互通,往哪里走都好像在进来人的一念之间。
氛围压抑,却也平静,好像行到水穷处,才能坦然坐看云起时。
李晓言愣神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的哭声,不知道何时有个男人坐到了她身后的长板凳上,男人穿着皱巴巴的衬衫,裤腿被磨得变成了一绺绺须,他双手捂住脸抽噎着,手里还夹着烟,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呜咽。
“呜——呜——”男人边哭边搓揉脸上的泪水,原本微黄暗沉的脸在他的搓揉下渐渐变红,李晓言看了两秒,脑子决定立马离开,但她好像被小铮传染了,身体变成了失灵的机器人,鬼使神差的坐在了那个男人的边上。
“哎。”李晓言也对自己无语了。
“大哥,为啥哭啊?”李晓言淡淡问了句,不过男人在悲情的催化作用下没有觉出她冷淡,反而认为她和自己同病相怜,走到了绝路。
“我——呜——我老爹——快没了——肺——肺癌——”男人边说边哭,声音抖的不成样,李晓言心下一沉,感觉到一股浓的化不开的窒息感。
“我老娘早没了——如今老爹也走了——我——没根了——”男人有了倾诉对象,越发悲恫,差不多要进入嚎啕大哭模式。
“大哥,我也没爸。”李晓言真怕他哭到收不住,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无意间自行揭开了这道一直不想碰的伤疤。
“啊?”男人哭声一滞,他抬头仔细打量这个女孩,估摸她最多十七岁,“咋,咋没的?”
“谁知道呢?”李晓言的眼眸黯然清冷,望着上面灰扑扑的天空,“也许是自杀吧,有人说他跳河死的,不过……”
不过少了一些身体器官,到底是怎么没的,李长青到底遇到了什么?
“不过什么?”男人被李晓言周身散发出的森冷气息包裹着,无意间连自己的伤痛都淡化了一点,在这种时刻,那些家庭完整的亲朋好友居高临下劝他节哀,远比不上一个和他有共同经历的人告诉他生死之门朝所有人打开管用。
李晓言苦笑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她摊开手:“大哥,能给我一支烟吗?”
男人看她年龄小,本来不想给,但进了医院这种地方,谁他妈还在乎那么多。
他摸出一支烟递给李晓言,给她点上:“烟不好,凑合一下。”
“谢谢大哥,大哥,叔是怎么得的肺癌?”李晓言问道。
“累的,”男人猛抽一大口,一想到自己的爹,眼眶霎时发红,泪水又一次卷土重来,“妈没得早,为了养活我们兄妹几个,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还做了很多有毒有害的活,身体不舒服也不愿意治,一直拖着拖着,就拖成了晚期。”
李晓言默默听着,没吭声,男人也沉默了,两人一直吸完一根烟都没再说话,沉浸在各自的回忆里。
“对了,你刚才说的不过什么?”男人扭头看着她。
李晓言愣了一秒回道:“不过真正的原因是穷,家里太穷了,我跟他的关系也不好,他承受不住就逃了。”
男人听了这话,仔细打量李晓言,这孩子长得真是好,几乎能看出出未来的俏丽模子,但她眉心间的阴郁气相当浓郁,都快把她的少女气给蚕食殆尽了。
“你恨他吗?”男人仔细斟酌了一下语言,小心翼翼的问道。
李晓言冷笑一下:“恨什么,死有何难,活着才难,他要逃就逃吧,但愿他下辈子投个好胎,过点好日子。”
男人听完这话,心里微微一动,他没读过几年书,实在形容不出此刻的感受,但他听完李晓言的话,好像觉出那么点无可奈何的通透。
李晓言站起身拍拍男人的肩膀:“大哥,看得出来你们父子关系很好,他快走了,你就心平气和送他最后一程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以后再哭也不迟。”
李晓言扔了烟头,站起身慢慢走进医院大楼,男人静默了好几秒,将烟头扔进垃圾箱,赶紧跑回了住院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