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言看了会儿烟花,觉得挺美,但不知怎的脑子里突然涌进了李长青的身影,而且一进入,就很难请出去。
要是李长青也在,一家人一块儿看看烟花,该是怎样的场面。
不过李长青已经去另外一个世界了,不知道那个世界兴不兴过年这一套,李长青此刻在哪里,是已经轮回往生了,还是化成灰烬重归大地了。
没了,到底是真没了,还是开始了另一段开始。
李晓言不是菩提树下觉悟的佛祖,也不是创造一切的耶和华上帝,她只是一个凡人,看不透生死,放不下有无,在她促狭的人生观里,她觉得还是生好,还是有好,还是和无常的命运继续斗下去比较有意思,老天爷最大的法宝不就是个“死”字,李长青为什么要认输?
李晓言越想越不是滋味,忽然有人拍了她的肩膀一下,李晓言侧过头,高凡那张满月脸被夜色投下了一片晦暗的阴影。
“晓言,跟我去边上说说话。”高凡往前面走,李晓言默不作声跟着,小铮被李晓言妈拉在身边,她指了指炸得最骚包的一丛烟花,小铮果然被那簇堪比孔雀开屏的烟花给震住了,忘了去撵路。
“晓言。”高凡走到人少的地方,蹲在水边,捡起一块石头往河里扔,都没听见声响,石子就没了。
“嗯。”李晓言也捡起一块石头,使劲往河里扔,依旧被天上的炮声淹没了声响,只能见到隐约的水花。
“晓言……”
“嗯……”
李晓言并不着急问他,她了解凡子,一般事他都不会过心,要是过心了,那就不是一般事。
“我……”高凡低垂着脑袋,声音暗哑,李晓言大概懂了,凡子在哭,便没有吭声,等着高凡自己说。
“我妈跟人跑了。”
高凡沉默了好几分钟,终于把话给吐了出来。
李晓言全身瞬时僵住,没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
“一个星期前跑的,说回老家看我外婆,结果跟我爸的徒弟跑了……”
“……那……”李晓言努力找到自己的舌头,试图说出两句能说的话,“你,不,叔呢?”
“他喝醉了,睡了,”高凡抹了一把眼泪,抽噎着说,“这几天他一醒过来就把自己灌醉,好像不醉就活不下去,今天也是,我不想一个人在家里过年,就来找你了。”
李晓言使劲掐着自己的手指,堵住喉咙里翻滚的苦涩,低声道:“找过了吗,知道去哪里了吗?”
“嗯,”高凡点点头,摸出裤兜里的烟,点燃后放到嘴边,却没有抽,“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没有,我妈把大部分存款都拿走了,那狗日的小三还偷了店里一万块钱,老板已经报警了,不过天大地大的,他们真想躲,恐怕不好找。”
李晓言词穷,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凡子有多难受憋屈,有多愤怒无助,还有多恐惧,这些她能感应到,所以她更加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切语言在此刻都是徒劳的。
所以她只能和高凡一起,默不作声地看着黑黢黢的湖面,陷入沉寂。
“给我烟,”李晓言把他那根烟夺过来,猛吸了两口,有点窒息,便把烟给灭了,“这玩意儿还是中华?假的吧,这么难抽,呸!”
“靠——”高凡刚铺好两道泪痕的脸突然就陷入又气又笑的分裂阶段,“你丫有没有同情心,哥们儿这儿还哭呢。”
李晓言又挥了挥手,把烟味给弄散了,才盯着高凡瞧:“你把你爸看好了,我怕他会做傻事,毕竟这件事对他来说,尤其是像你爸那样交游广阔的大厨,是活生生把他脸上的皮给剥下来。而且……”
李晓言拍了拍他的肩:“你妈一直没上班,你爸一个人养着全家,他心里肯定会想不通,现在这种情况,他比你难受……至于你,我就一句话,要实在忍受不了了,就跳这河里一了百了,要是不甘心,就再给我多活一天试试看。”
“不多,就一天!”李晓言伸出一根手指,眼神凌厉的看着高凡。
高凡愣了好一会儿,足足有三四分钟,才握起拳头冲李晓言肩膀砸了一拳:“你他妈以后千万别安慰别人,你丫就不是安慰人的那块儿料。”
他把泪水抹干了,站起身看着莽苍苍的湖面,扬起嘴角:“你说的不错,多活一天试试看,多活一天再多活一天,这路没准儿就改道了,比起你家那出“壮烈投河”,我家这出“红杏出墙”又算的了什么。不对,要说最惨烈的,还是咱弟弟,他家的那些事,我想起来都浑身发冷……”
解决痛苦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发现别人比你更痛苦。
根植于人类基因组的这点流传千古的小心理,在此刻又一次发挥了它的神奇作用。
“呵,”李晓言被他给气笑了,“行啊,比惨大会,来啊,互相伤害啊!”
“你这张贱嘴……啧啧。”高凡一唱三叹地摇摇头,“我看看以后哪个小伙忍得了你。”
“会说这档子事了,”李晓言挑起眉,“看来恢复正常了,这事儿用不着你操心,管姻缘不是月老的活儿吗,怎么,您想应聘上岗?”
“我还真就想应聘上岗,给你牵个武大郎,看看能不能把你剁碎了做烧饼。”高凡气焰陡涨,还真开始琢磨什么样的小伙子能制住这个混蛋发小了,他的目光越过李晓言,看见小铮支楞八叉地跑过来,样子挺逗,漫天的烟花在他背后炸裂,不经意看,这小子好像是从烟花中走出来的小精灵。
小铮跑的急,边上又有两孩子在玩射子箭,他没留神撞到了一个身上,另一个转过身看,手上的射子箭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也顺势转向了小铮。
“糟了,不好!”高凡一喊出声,李晓言就转过去看,她想也没想,就飞身扑了过去,孩子手中的射子箭一声尖哨,火炮在李晓言的背上炸响,立马给她衣服炸出了一个洞,洞边还跳跃着火苗,高凡赶紧脱下外套扑灭李晓言背上的火焰,小铮在李晓言的怀里被箍得紧紧的,几乎窒息。
“姐,”小铮使劲掰开李晓言的手臂,“我难受……”
李晓言松了口气,这才把手放开,李晓言妈和刘家豪他们也跑了过来,还好只是烧破了一个洞,里面的肉有点发红,但并没有烧伤,不过这件棉衣是彻底毁了。
这还是去年卖水果赚钱后,李晓言妈给她买的新衣服,李晓言挺心疼的。
“姐……”小铮昂着脑袋看李晓言,“你,怎么了?”
“……”李晓言把衣服脱下来,让许小少爷亲眼看看他闯的祸,“咱商量一下,是打手心,还是打屁股,别说我封建□□,我今天就跟你民主民主。”
小铮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晓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听得懂吗?”高凡赶紧护着小崽子,“而且这不能怪弟弟,要怪那个二逼崽子,那兔崽子倒是跑的快,都没影了。”
山东大娘也想劝,刘家豪拦住她摇摇头,他太了解这位李阎王了,她但凡说出口的,就是一定要执行的,“说到做到”这四个字在李晓言身上还真不是给自己装逼贴金用的。
“说,手心还是屁股?”李晓言很确定这句话他听得懂,就像小铮总是能莫名其妙懂李晓言一样,李晓言也能靠着毫无根据的直觉来连接这个小子。
高凡也不开口了,心里默默帮这孩子念诵“阿弥陀佛”,小铮愣了半分钟后,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脱离高凡的手臂,往前走到李晓言的两膝间,然后伸开两臂圈住李晓言的胳膊,把脑袋耷拉在李晓言的肩膀上,脸颊贴着脸颊,十分严肃地说道:“姐,抱抱,就不冷了,我来抱你,你就不冷了,以后我长大了,就去挣钱给你买衣服,呼呼……”
小铮的送温暖大礼包还附赠了两口热气,专门对着李晓言的耳朵吹。
高凡真想手里有个照相机,能把李阎王此刻的表情照下来。惊诧又木然,两种表情神奇地拧在了一起,把周围的人都给看笑了。
然后,她默默站起身,默默穿好衣服,默默容忍了小铮扯着她的棉衣,使劲把手往她兜里伸,一行人中前面的五人说说笑笑,后面的两人寂静无声。
大家在诡异的氛围中看完了烟花,又各回各家。
小铮的撒娇功力真是随着他语言和行动上的进步而一日千里了,李晓言又愁又无奈,但她不能否认的是,在那一刻,她的心好像全都变成了棉花絮,轻飘飘,软绵绵,连打人的意念也集体缴械投降,溃不成军。
“哎,愁人啊愁人,”李晓言躺在床上搓着小铮那软软的头发,“长成这样,还这么会说话,以后早恋可怎么办?”
晓言姐越想越愁,眉毛都快黏到一处了,她已经幻想出小铮上了中学,然后牵着一个女同学的手,和她誓死对抗的场面,她这个做家姐的,在自己的幻想中提前遭遇了每个父母都会遇到的一道坎,打也不是,骂也不是,纵容也不是,简直愁得焦头烂额。
……
开学过后没多久,高凡就来了,他看上去好了许多,他特地来跟李晓言说一声,他爸又开始上班了,周围的人很照顾他的情绪,没提这茬,那对男女应该是往江浙一带跑的,暂时找不到……还有高凡满十六岁了,正式从学徒转为炒菜师傅,可以领工资了,这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好事,自从李晓言跟他说“活一天试试看”后,他回去试了一个星期,效果奇好,还给延伸了一下,从“活一天试试看”变成了“活一年试试看”,这个观念的转变让他开始做起了长远打算,计划给自己存钱,留作未来的发展基金。
当然,他也给小铮的学费做好了安排,他知道李晓言家的情况,小铮目前又费不了多少钱,他得给他朋友兜着,扶她一把。
李晓言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心里一直悬着高凡的事,又不敢直接上门问,今天听到高凡的“进展汇报”,才终于安下心来。
“行啊,多赚点钱,”李晓言扬起嘴角,“以后争取超过你爸,开个饭店显摆一下他,这样我也有个吃白食的地儿。”
“做你的春秋大梦,我告诉你,你要是考不到全市前十,你看看你能不能从我这儿喝到一杯水。”高凡从背包里拿出一袋排骨和火腿肠,还有个信封,一股脑塞给李晓言,李晓言立马看见了那个信封,坚决不收,硬要给高凡塞回去。
“靠——”虽然高凡的横切面是李晓言的一点五倍,但他的力气还真干不过这个被老兵训练过少女兵,“你他妈有资格拒绝吗,老子是给小铮的,你只是代收,以后小铮出息了,自然会回报他凡哥,老子这叫买股票,我就看中了这支潜力股怎么了!”
“少跟我贫,他是我弟弟,应该我负责!”李晓言还是把信封给高凡塞了回去。
“呵,这么快就宣示主权啦,哦,你养的狗还不准别人摸了是不是,这狗又不是你生的,他自己,他亲妈都没说话呢,你这个临时监护人无权拒绝来自社会对他的关爱。”高凡打不过,就开嚎起来,颇有点要撒泼打诨的架势。
“你这个傻逼说的什么破比喻,他是人,不是狗!”
“你这是物种歧视,狗怎么啦,狗就低人一等?我告诉你,在我们厨子眼里,一切生物都是平等的。”
“靠——”李晓言简直对他无语了,高凡趁她停手顺气的当口,把背包往地上一扔,就踩着风火轮跑了,还给李晓言送了两个飞吻,把李晓言气得对他竖了个十分耀眼的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