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的官署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已是临近黄昏。寒鸦在耳边凄厉地哀鸣,在空中,在树枝间不住地回旋打转,晃动暮日穿过枝叶缝隙映射出的微光,纠缠微冷的寒意交结相侵。
她一路扶着墙壁穿过街道,四周寂静得可怕,好像闻不到半点人的声息。
煎熬着走到驿馆门前,树下站着一个素服白裳的女孩。
“槿儿?”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槿儿身边,叫唤道。
槿儿面无任何表情,苍白得宛如透明的湖泊,让人不知道也不敢去猜她的心中所思。
“对你的父亲,徐州百姓,对不起。”她声音压抑得很低,眼睛恳切地望着槿儿。尽管这些与她无关,但面对眼前这个神色落寞沉沉的女孩,情难自禁想起了自己的爹爹。
鲜血从他的嘴角肆意涌出,在泛黄的被褥上撒下斑斑驳驳的触目惊心。那双在床头无力垂下的枯瘦之手痉挛着空气,好像对这个人世纵然已经绝望,却仍是不舍与牵绊。
他是自尽而死,杀死他的并非贫穷,并非病痛,甚至也并非是张邈一人的过错。
是这个世界啊。
是这个吝啬到不愿给予百姓生机的人间。
可曾经那个说要改变这世间的人,那个拉住她的手把她从黑暗里奔往光明的人,如今却心甘情愿,做了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的一片乌云。
“夫人何必歉疚。”槿儿缓缓开口,额间垂下几缕凌乱的发,黏连着汗水,“此事不干您任何事情。”
阿笙摇头,她轻轻伸出手替槿儿理了理突兀的头发,把自己头上的镶玉金簪摘下来塞在她手里,低低说:“拿着这个,买副棺木给你父亲好好下葬吧。”
说完,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没有半分犹豫,索性把自己的白玉明月耳珰也摘下来放到槿儿手掌心:“这个你也收着,拿去换些铢钱,你和你的母亲也要好好过下去。”
她其实也没多少女子闺中的饰品,这已经是身上最值钱的东西。那对耳珰是她平日里最爱之物,眼光忍不住恋恋地看向槿儿的手心,但又强硬地把视线收回了,不让槿儿看见自己流露出的半分情绪。
槿儿呆呆地盯着手中闪烁着暮光的饰物,又抬头望向阿笙,声音生涩干哑:“谢谢你。”她眼眸黯淡,像是那一望无边的黑夜,沉寂得看不见藏在角落的一点星火。
“但是对不起。”后面这句话近乎悄不可闻,却带着傍晚暮霭沉沉将落未落之际的阴暗,尾音竟微露寒意,让阿笙不由得悚然一惊。
她刚想问槿儿是何意,“你——”才吐出一个字,嘴巴忽地被一双从背后突然出现的手突然堵住,那个音调硬生生被吞回了嗓子。
这双手粗糙而有力,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和鼻,让她近乎猝不及防,坠落窒息的悬崖边缘。阿笙眼珠子不禁瞪得老大,绝望地想回头看来者是谁,拼命地朝槿儿摇手示意求助。
槿儿却像视而不见似的,淡淡地漠然看着她。
阿笙只能疯狂地挣扎晃动身子,死命地想要摆脱身后人有力的禁锢,紧张的耳膜里却传来男子低低的警告:“别乱动,你跑不了。”
旁边还传来别的男子窃窃低语的声音,由于嘶哑模糊,她根本听不清这些人在议论什么。看来这下已然陷入了始料未及的困境,这里不只有一个男子。
她被捂得近乎昏厥,虽然头脑告诉她此刻绝不能晕过去,但她实在失去了所有力气,新鲜的空气也无法进入她的鼻腔以保持清醒,只能任由自己陷入昏昏沉沉的黑暗,让意识变成一块巨石沉入漫漫海底。
等到好不容易意识重新回到正轨,她努力睁开了双眼辨认周围的环境。现在也不知是何时辰,四周昏暗无光,像是被压抑了一层浓重的阴云,外面似乎还在刮着倾盆大雨,哗啦啦地拍打脆弱的窗棂,敲击她不安忐忑的心头。
“你可总算醒了。”阴恻恻的男声骤然划破黑暗。
她这才发现,屋子里点燃着几支弱不禁风的烛火,勉强能照亮四围的角落。眼前几个彪形壮汉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眼底却带着几分刻骨的恨意和凛冽,如锋利的刀要把她身体切割一般。
她不禁在心里打了个哆嗦,面上却尽力保持着镇静与安定,尽管早已恐慌得血液都凝固了。
“你们,你们绑我来究竟要干什么?”阿笙试着喘了几口气,把自己强烈的畏惧稍稍排解出来。
其中一个男子皱起眉头,手里的匕首寒光一闪掠过眼角,骇得她忍不住下意识地闭上眼睑。
“马上你就知道了,曹夫人。”
此称呼一唤出来,阿笙立刻就明白了自己成为他们俎上鱼肉的原因。
必是因为曹操了。
他们应当是屠城存活下来的徐州百姓,或许要抓自己来泄愤。即使不敢笃定,但她还是稳住混乱的心神,淡淡说:“你抓我对你们有何用处,要报仇尽管寻他报去,与我并无任何关系。”
“于我们的确毫无用处。但有人要你有用。”深色褐衣男子直直地盯着她,直慌得阿笙浑身发颤。
“何人?”
“不可奉告。”
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掀起一阵纷飞的灰尘蛛网。
槿儿拎着竹篮突然走进来,她一人递了一只包子,在看到被五花大绑的阿笙时,眼里骤而闪过难以辨明的神色。
她咬了咬嘴唇,拿了个包子走近阿笙身边,垂下眼睑轻道:“你是不是饿了。”
阿笙点头。她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进食,肚子里强忍着才没有发出咕咕叫。
她犹豫着看向槿儿,带些试探地说:“能不能把我的手松松绑,我想吃饭。”
旁边大汉如临大敌,立刻放下手中的包子,还没等槿儿答应就高声阻挠道:“你敢?”
“罢了,我给你拿着。”槿儿敛眉,不动声色地用手拿着热气腾腾的包子靠在她嘴边,阿笙迫不及待地张嘴,三下五除二便解决掉了它。
她感激地向槿儿抬眸,舔了舔唇角的残余碎屑,轻轻说:“谢谢你。”
槿儿像没听见一样毫无反应,手中的篮子一不留神没握稳,突然朝地面坠去,发出与青石板接触的清脆哐啷声。
那几个大汉忍不住回头望槿儿,她赶紧挂上一副充满歉疚的陪笑,忙着赔不是:“小女粗心大意的,实在无意。”
见他们视线不再注意到这边,她蹲下身去捡,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在阿笙耳畔轻轻地说了两个字。
“吕布。”
随即她云淡风轻地将竹篮稳稳地挽在手臂,朝那几个男子道了声万福,便推门离开。
她刚才说了什么?吕布?
吕布要抓自己做什么?
但眼下,谁能来救自己逃离这片黑暗。她骤然感受到了强烈的无力感,就好像被世间遗弃的孤身孑孓,外面再没有人知道她此刻身在何处,甚至都忘了还有她这么一个人。
就好像,活活被扔掷进深不见底的山谷,唯一的日光被层层绵亘的乌黑阴云所掩盖,看不见逃脱出去的绳索。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一个蒙面的黑衣男子推门而入,看见被绑在角落的阿笙,抚掌笑道:“你们办事果然稳妥。”
“那是自然,吕将军的吩咐,我等岂敢不从。”褐衣男子一改原本严肃的神态,谄媚地走到来人面前。
来人从袖中取出一袋黑色的镂金布包,看上去沉甸甸得发出叮当声响。屋里众男子眼里放出贪婪的光,像争先恐后的饿狼急忙扑食,不停发出“多谢”的道谢声。
“这是吕将军的承诺,如今来兑现。”
听他的口气,来者应当是吕布手下的人。阿笙紧张地打量着他们,手心被粗糙的麻绳摩擦出一道道血痕,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湿滑的血液从中渗出来,和汗水交杂在一起泛出钻心的痛意。
就在这咬牙坚持之际,那位蒙面黑衣男子突然紧紧地盯住自己,眼眸里流转的光直射心田。
只一瞥,她本来已经跌入谷底的心像是骤然看见了透过云缝的光亮,一下子找到了赖以攀爬的绳索,硬生生把自己慢慢拽回山顶。
是荀彧。
原来自己并非被遗忘的孤单一人。
荀彧向她走过来,一只手穿过她的腰际将她一把横抱起来,故意压低自己原本的声音向众人道:“我的弟兄们还在外面,我得连夜赶回去向吕将军交差。”
阿笙紧张地大气也不敢出,唯恐那几个男子窥看出任何端倪,只能装出坚持反抗的样子,在荀彧怀里作势扭动起来,用力拍打他的肩膀,口中高声呼喊:“放我下来!快放本夫人下来!”
战战兢兢地出了门,她这才松下一口气。荀彧眼见着身后那几人并未跟来,连忙把她轻轻放下来。他的手镇静地解开束缚她的绳索,动作轻柔,像怕伤了她似的。
风雨交加,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打在她的身上,呼啸而来的霹雳声令阿笙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荀彧的声音如微风穿过婆娑的柳枝,温柔似玉,与她始终保持一定的疏离距离:“这些劫持你的人都是徐州百姓,吕布暗地里以他们的仇恨和金钱相诱,令他们将你绑走做人质,以威胁曹将军。”
说着,他示意阿笙赶紧跟上自己,说:“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这里是汝南,是吕布掌管之地,真正的接线部下恐怕马上就要来了。”
阿笙闻言,浑身顿起毛骨悚然的寒意。若非荀彧此番相救,恐怕自己真做了那什么人质。
她不由得加快脚步跟紧荀彧,小心翼翼地踩着水洼,不敢有半分懈怠。
她边跑边警惕地环顾四周,不经意间,透过倾斜而下的雨帘,她看到不远处一身素服的槿儿在静静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