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春来,燕归雁飞。不知不觉两年过去,阿笙正在庭院里趁着太阳晒被褥,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漂浮着微尘。
突然幽兰带着喜悦与激动的语气笑着走进来,就连素来不苟言笑的石香此刻也是笑脸盈盈,阿笙正诧异着,幽兰过来拍了拍她的头,一边嘻笑一面大声告诉她:“有一个大大的喜讯,我们要一起搬到洛阳去啦!”
“真的吗?”阿笙顿时心也如野兔一般蹦跳起来,她这两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何日再重回洛阳,如今夙愿成真,她惊喜得只觉在梦里一样。
幽兰点点头,“朝中大将军何进掌权,征辟了海内名士二十余人入朝做官,我们家公子和荀攸公子都在其列呢。你想想,若是咱家公子日后当了尚书之类的高官,该是何等尊荣。”
荀彧济世安民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她既为能去洛阳庆幸之余,又为他感到高兴,不由得接下幽兰的话头:“这可不仅仅是尊荣华贵,天下百姓若能得公子救护,更是幸事。”
这时唐菱走过来见阿笙在晒被子,便踮起脚尖帮她。她这两年越发出落成黛眉云鬓,腰肢窈窕的美人,眼中涉世未深的天真让人忍不住心生保护的念头。
她拍着手向往未来的生活,期待道:“在洛阳若是遇到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我一定要嫁给他。”
幽兰忍不住捂着嘴偷笑,阿笙也边晒被子边乐:“你才多大,就想着嫁人。”
“我不小了,我今年都满十六了。”唐菱清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反驳她道:“隔壁周家月娘和我一般大,连孩子都到抓阄的年纪了。”
经她这么一提,阿笙才想起来,自己也已经十八岁了。她原来都没意识到年轮在逐渐流逝,如今一想内心竟平白蒙上丝丝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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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驱车到了洛阳,朝廷拨给他们的府邸是一座颇为清幽的宅子,有一片片雪雕玉琢的白梅,在春寒的料峭里沁着缕缕芬芳。阿笙在住处打开窗子,一剪梅花树枝便伸到她的房间里,氤氲冷冽而绵绵的暗香。
时值上元佳节,洛阳城内四处喧嚣热闹,张灯结彩披红挂绿。
阿笙和唐菱自然是一早溜出府到街上溜达闲逛,入了晚整个洛阳便是凡间盛景。远处未央宫点上了长明灯,近处市坊里锣鼓齐鸣,花山灯海,间或夹杂人们的欢声笑语和此起彼伏的爆竹声。。
未出阁的姑娘们和妇女纷纷在这一天群聚观灯,有俏皮的女孩故意遗落下花钿等待公子的捡拾,抛去媚眼和青睐。
阿笙见前面有台傀儡戏,心下想看,这是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便问一旁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的唐菱:“要不要一起看?”
唐菱摇头:“我还想去别处逛逛。”
阿笙想到上次的事情,有些不放心她,便细细叮嘱道:“别随意和其他人搭话,快些逛完了就来这里找我。”
唐菱连忙应承着,往卖花灯的一排摊子那走去。只见摊前挂着几台走马灯,伴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转动变换新的图案,画的都是些古时的传奇故事。
她仔细往其中一盏荼蘼花形状的走马灯上看去,上面画着战国末年韩凭夫妇相思树的爱情传说。好色的宋康公夺去了舍人韩凭的妻子何氏,并罚韩凭做苦役,何氏在城楼上一跃而下以死明志,而韩凭不久也随其自尽。纵然宋康公下令不得让他们合葬,但两座遥遥相望的坟墓依然长出了两棵大树相互连结交错,上有一对鸳鸯哀哀啼鸣,故此被人们称为相思树。
她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向摊贩大叔指着那盏走马灯道:“老板那盏灯我要了。”
几乎就是同一时刻,另一个低沉而有磁性的男声与她的声音一同响起:“我要买那盏灯。”
她不禁惊诧地看去,眼前的男子身材颀长,有着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却意外的透着智慧和含蓄的深邃,整个人的气质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
男子目光一触到唐菱的脸庞,便微微惊住了。他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美貌的姑娘,却美而不妖,宛如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莲,濯濯兮沾不得汶汶杂尘。她的心也必如她的外表一般纯真无邪,让他顿时心生爱怜。
“既是这位姑娘也要花灯,那在下岂敢将它买下送给姑娘。”男子彬彬有礼地笑着,伸手递给摊主十文钱,把花灯轻轻放到唐菱手上。
唐菱霎时红了脸,她低下头不敢看男子的眼睛,紧紧地握着花灯的牵绳,直到攥出些汗来。荼蘼花的形状在明灭烛火的映照下显得精致秀美,重瓣富丽,微微晃着她的眼。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他的名字,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公子唤什么名字?”
“幸蒙姑娘相问,在下姓贾,名诩,字文和。”他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她近乎喃喃的询问,睫毛颤了颤,认真地回答道。
原来他叫贾诩。唐菱忍不住抬头偷眼觑他,却发现他也在注视着自己,她顿时手足无措,慌忙转身,脸上的红晕烧到了耳根:“我叫唐菱,菱角的菱。”她磕磕巴巴地说完自己的名字,不敢再去看贾诩的反应,赶紧拨开拥挤的人潮去傀儡戏那找阿笙。
与此同时的戏台红幕前,傀儡木偶被幕后人操纵的根根丝线提着,伴着琴声与配音上演百转千回,荡气回肠的故事,引得观众兴致勃勃与一片叫好声。
阿笙看得目不转睛,英姿飒爽的西楚霸王项羽着一身盔甲,挽着红衣明媚的虞姬在阵前接受万军欢呼,意气风发,宛如天神。这时的他年少英雄,与美人相知相伴,在这天下所向披靡唯我独尊。
可惜再美好的传说也抵不过天命难违。
四面楚歌凄凄,江东已是迢迢。霸王被困垓下,不舍地为美人作歌,怅叹虞兮虞兮。美人舞剑和之,自刎相随,那样让众人只敢仰视的霸王紧紧地抱着她,泣涕得不能自已。
一幕终了,周围观众皆是一片唏嘘落泪。阿笙亦是看得胸口闷得慌,擦了擦被塞住的鼻子。正当要拿袖子抹眼角时,似是猝不及防,她突然听见了那个已是三年未闻的清朗声音。
“阿笙姑娘原来在这里。”
只有曹操会这么称呼她。亲切间带着尊重,熟悉而不失礼节。
她的心陡然一颤,有些不敢相信地眨了眨双眼,似乎要将眼前这个一袭绛色神采飞扬的青年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三年未见,他愈发举止俊爽,焕发夺目的风姿,又有着成熟沉稳的味道。阿笙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见到他,就仿佛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心似七弦拨动了一曲宫商,夜空的繁星也失了颜色。
他见阿笙刹那间愣住了,唇边不自觉地扬起笑意,身体前倾凑在她旁边轻声耳语:“不知阿笙姑娘还认不认得我呢?”
阿笙这才从呆怔中反应过来,对他略带调笑的话却是早已习惯,并未面露愠色,反而直视他明亮的双眼露出一抹微笑:“连曹公子都还记得我,我又怎会忘了您呢?”
“阿笙姑娘这般让人见之难忘的妙人,我再没见过和你一样独特的女子,自然不敢忘却。”如三年前一样,轻轻抬起手,扬起衣袖小心翼翼地为她拭去眼角残余的泪水,动作温柔得让她蓦地心底漾开春水。他望向台上刚落幕的傀儡戏,偏头问她:“阿笙姑娘可是感动于项羽虞姬的生死相随?”
“霸王势尽,虞美人不愿成为他的负累而自刎,霸王亦是不愿苟活。这样的佳话,足以流芳百世。”阿笙想到那个凄美的故事,不由得轻叹。
他却像是不同意她的话,抬起头看向星空:“比起做以死殉情的虞姬,我情愿让我所爱的女子做那高祖的吕后。”
阿笙不解:“吕后心狠手辣,将戚夫人做成人彘残害,你又何出此言?”
他深深地望向她,眼里有旁人看不见的暗流涌过:“昔日高祖让吕后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太后,从此大汉江山尽在其掌心。这都是高祖留给她的荣宠,正是她想要拥有的东西。项羽枉为一世霸王,却连虞姬都保护不了。我绝不会让我所爱的女子如虞姬般连性命都失去,只会尽我所能保她周全,她想要什么我会拱手送上。”
这偌大一个世间,他是第一个说出此等言论的人。他的眼神里闪着骄傲自信的火焰,言语之间将山河视作掌中之物,仿佛项羽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个丢了江山输了美人的失败者。
成王败寇,不过如斯。
但他的所爱又是谁呢?阿笙不敢去猜测,更不敢去问。她抿抿唇,不由自主地害怕他说出别的女子的名字,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恐慌。
月色迷离,人间喧嚣。漆黑的夜被璀璨的灯火映出片片连亘的亮色,扶摇而上的花灯带着多少人的思念盘旋在空中。
他见她陷入了沉思,并不知道她内心不断翻涌的猜疑,以为不过是在心生感触。于是他又问道:“那我敢问阿笙姑娘,是否如吕后一般爱这江山?”
阿笙缓过神来,努力把刚才内心的恐慌从脑海里驱除,虽是不明白他话中深意,但还是若无其事地笑道:“这如画江山谁会不心生眷恋之念?我虽是女子,亦向往得鹿中原的快畅,若能坐观天下,便是不负此生。”
他看向她的目光里有种令人猜不透的深意,她只敢认为那眼神里包含着赞许,其他的她不敢去多加揣测,怕让自己平白无故地失望。
这时唐菱粉紫色的身影突然跑过来,拉扯着她的袖子往人群外走,却是扑面而来的慌乱。
“阿笙姐姐,我们快回家吧。”她的语气很急促,脸庞上的红晕燃烧得如晚霞下的桃花,隔着衣袖都能听到她扑通扑通的心跳。
阿笙被她紧紧地抓住手拉着跑出去,只能回头再望了曹操一眼。人群太喧闹,她听不清楚他在对面告别的声音,只能依稀辨认出“后会有期”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