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边,阿明吃好饭后扑在收发间的桌子上睡觉,阿雪来看刘三姐和阿明了。
盘帐的日子快到了,刘三姐正忙着做现金帐,还要清点禽、蛋、肉票,忙得不可开交。阿雪和她聊了一些天后,便来到收发间,拍了拍阿明的肩膀。
阿明因为起早,午睡惯了,被阿雪拍醒后,连忙让座。
收发间很小,只有一张方凳儿好摆,如果两个人在里面,旋个身子都难。阿雪大概有180斤了,这一进来,只有百把斤的阿明连站个壁角都有点儿站不下了。
城站离章家桥虽然不远,但秋老虎还是蛮厉害的。据说胖的人怕热会出汗,阿雪脸上有好多汗珠儿,汗水也湿了一片背脊,阿明见了,便出了收发间,移过来一把立式排风扇给她吹。
阿雪抖抖被汗水有点儿贴背的花套衫,道:“肉店气味介难闻的,闷都闷死了。阿明,你下午有没事体,没事体的话,踏三轮车,我们出去兜兜风好不好?”
有两天下午没货提了。阿明上午去提货时问过下午有没有货,回答说是没有,而猪肝、猪肺、猪脚爪等猪下脚一般都在下午四点光景来,于是阿明便道:“下午事体倒是没有,只是太阳介大,你吃不吃得消?”
“有雨伞遮阳,你慢慢交1踏,没问题的。”
“那我去叫声刘三姐,我们一道去兜风。”
“刘三姐介忙的,不晓得她走不走得开。”
“我去问问看。”
阿明进了出纳室,见刘三姐在理发票,道:“阿雪说店里闷、气味重,想坐三轮车出去兜兜风,你去不去?”
“阿明,事体做不光呀,下午还要去银行缴现金,你们去吧。”
“那我们去了。”
“好好交去兜一圈吧。阿明,你的驳壳枪可不要翘起来乱顶噢!”
阿明没想到刘三姐末了说出这句笑话儿来,脸孔一下子红了。想想也是的,河里头驳壳枪乱顶,实在过分,以至于在后来的几天里,他一看到她,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
阿明拉出三轮车,只是车上竹爿缝里有不少鸡污鸭污,在阳光下一照格外看得清爽,还散发着臭味。他想想这太不好意思了,便又拉回店里,打开水泵,拿了把扫帚,冲洗得差不多了,在坐杠上垫上报纸,才叫阿雪坐上去。
“阿明,太阳光介介芒2,还要出去呀?”
肉店毎天中午有人值班卖肉的,这天轮到卖肉婆,她一边在报纸上粘着肉票,一边对阿明道。
“送送同学回去。”阿明随口应道。
“阿明,格个同学倒有点。。。。。。”卖肉婆没把话说光,抿着嘴儿,用手指指背朝她的阿雪,窃笑起来。
阿明也不去理会她,踏着三轮车到了建国南路口,问阿雪道:“我们到哪里去兜风?”
“到万松岭。”
“万松岭那个坡儿毛毛长、毛毛高3的,踏不上去的。”
“没关系,到时我下车帮你推。”
“还是到城河边兜一圈吧。”
“阿明,我阿爸原先在万松岭一个部队干休所做过的,我常去玩的,我想去看看。”
“哦,什个套的。那就到万松岭去,下坡后走南山路,正好送你回去。”
阿雪笑了,笑得很开心。她撑开小花伞,为阿明遮阳。
建国南路过去也是条老街,没什么大树,稀稀疏疏有几颗不大的元宝树,秋老虎的阳光直照下来,热辣辣的烫人。
路上的行人看见一个精干巴瘦4的小鬼头吭哧吭哧踏,一个滾得儿死圆的洋娃娃打着伞儿,感到滑稽可笑,走过了还纷纷回过头来看。
在凤山门上了万松岭路,阿明踏了百把米,连裤裆都湿透了,停在路边直喘气儿。阿雪在路口时就要下来推车了,只是他死充好汉,自讨了个苦头来吃。
亏得凤凰山脚路口有一个棒冰摊,阿雪用八分钱买了两支赤豆棒冰,一人一支。阿明吃后,才缓过气儿来。
那万松岭路上遍是松树、元宝树,还算荫凉,他们歇了一会后,阿明拉着车把儿,阿雪在旁侧推着,慢慢地往坡上走。
这万松岭,东起凤山门,西至长桥,山路逶迤,翠松夹道,因白居易“万株松树青山上,十里沙堤月明中”而得名。岭坡间有万松书院,梁山伯、祝英台三年同窗的爱情故事便演绎于此。
到了一处红墙碧瓦的院墙门口,阿雪停住了脚步,忽儿仰头,忽儿低头,东看看,西望望,突然坐在路坎上抱头大哭起来。
阿明被吓懵了,急忙问她怎样了,阿雪只是呜呜地哭,伤心不已。
“阿雪,什个事介难过呀?”阿明坐在她旁边,见她哭得差不多了,问道。
“我阿爸没了。”阿雪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话来。
“你阿爸部队出身的,我看到过的,身体蛮结棍的,年纪又不大,急个套没了?”
“我阿爸原在岭下面的后勤部门的,那一年的有天中午,他和同事喝了老酒回到办公室,吐在了报纸上,那报纸上好巧不巧有个头像,不晓得哪个畜生去打了小报告,说是恶毒侮辱我们伟大的领袖,结果被下调到这里来干杂活。去年秋天,‘四人帮5’被粉碎了,我阿爸高兴死了,晩上与同事喝了很多老酒,突然脑溢血,在医院抢救无效走了。”
“哦,什个套的,这太可惜了!”
“阿明,我很想我阿爸,有些时间没来了,所以要你来这里,看一眼也好。”
阿明见阿雪罪过百辣6的样子,也替她惋惜:“阿雪,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伤心也没有用的,格种事体的发生哪个想得到呢?”
“我常常想起小时候阿爸背我耍子儿回头朝我看的样子,现在。。。。。。我恨死那个畜生了!”阿雪咬牙切齿道。
阿雪的模样,令阿明不由得想起了去年清明悼念周总理后提心吊胆的日子。那次事件被错误地定性为暴乱,阿明生怕背后有小人说他也参加了悼念,上学去慌兮兮的,担心学校保卫科人员带他走。“四人帮”粉碎后,此事件被平反了,正如郭沫若一词中所写的“大快人心事”。
“阿雪,世上有君子,也有小人,这种小人不会有好下场的,你恨也没用,日子长着呢,恨坏了身子自己晦气。”
“阿明,话是这么说的,但我一看到我姆妈伤心的眼神,就不想回家去了。”
“不回去总是不来赛的,自己要想通,多劝劝你姆妈。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的,多多少少要留下过去日子的烙印。这烙印既然烙下了,就让它烙下了,不必弄不弄就去想它,后头的日子更重要。”
“阿明,实话实说,我每天看到火车,就想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
“嗯!”
“走到哪里去?”
“天南海北。”
“你有毛病啊!格种十恩到落7的念头千万不要有啊!”
“单位里大家在背后对我指指戳戳,又要三班转,再蹲下去8也没味道。”
“这胖点儿不是你的罪,你只要不做亏心事,他们嚼舌头要烂舌头的!”
阿雪抹着眼泪水儿,直盯着前头看,好像并不在意阿明的劝说。阿明估摸时间不早了,立起身来,招呼阿雪回家。
阿雪缓缓地站了起来,掸了掸掩住小腿儿的褶裥裙,并未随着车走,而是穿过马路,到了对面的一块空地上,对着远处发呆。
“阿明,你过来看。”
这是个下坡,阿明听到阿雪的叫喊,怕车儿溜坡,刹好车后,拣了块石头垫住轮子,便走了过去。
阿雪站的前头,是个大斜坡,马尾松郁郁葱葱的都在脚底下,晴朗的天空很蓝很蓝,远边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可以清楚地看到湖光山色。
山风吹动着松林,发出如涛之声;虫鸣蝉噪此伏彼起,更添了几分岭头的幽静;丝丝凉风吹拂着脸儿,给人以惬意之感。
“阿明,哪座山峰叫什个峰呀?”
阿明顺着阿雪的手指朝远方望去,白云飘渺间,群山起伏,一峰独峙,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峰,就随口荡荡道:“玉皇山峰吧。”
“我听说西湖有南高峰、北高峰的,那峰在南面,应该是南高峰吧。阿明,你有没有去游玩过?”
“没有。”
“南高峰有石屋洞、水乐洞、烟霞洞;北高峰上面有天下第一财神庙,下面有名闻遐迩灵隐寺,我阿爸说给我听过的,可惜我都没去过。”
“阿雪,我们生活在杭州,总有机会去玩的。”
“我总是担心自己爬不动呀!哦,对了,刚才你说起玉皇山,小燕曾经和我说起过你们在村里的池塘边一起抲蝌蚪,很开心。”
“是的。小燕自去年西湖结冰踫见过后,一年多没看见了,她现在怎么样?”
“她中学一毕业,就当兵去了,好像在舟山的嵊泗。”
阿雪说到这里,似有无限的情结,欲解还乱,望望脚下的一湖镜涵和四周的万顷松林,眼眶里闪烁着莫名的忧伤。
“阿雪,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好吧。”
因为是下坡,车儿有点斜,也许阿雪怕溜坡,本身又胖,那裙子裹着不便,想跨却跨不上去,要阿明帮她一下。
于是阿明挽着她的胳膊,想扶她上去。她雪白粉嫩的手膀几乎与阿明的大脚膀一样粗了,阿明触到她时,便有一种冲动的美妙。而当她弯腰上车时,透过林间照射下来的阳光,她薄衫里峰头,更使阿明神魂颠倒了。
“阿雪,坐稳喽!”
阿明左手抓紧车把儿,右手握住车杠条,用右脚勾走垫石,跨上车去。
下坡的味道无比的舒畅,阿明右脚搁在刹车上,身子顺着弯来弯去的坡势而左倾右斜。
阿雪为了稳住身子,一只手握住车杠,一只手抓住阿明的衣服。她也被这舒服的下坡而快乐了,不停地啊啊呀呀,快到坡底时,还在阿明的肋胳肢下挠了一把痒。
阿明从来就怕痒,被阿雪这突然的一挠,受不住了,叫了一声。车轮儿撇到东,撇到西,差点儿撞在大树上。
他既乐又恼,回过身儿,举起手来,朝阿雪的肩头拍去。阿雪侧身躲避,这一拍恰好就拍在阿雪的山峰上了。
“阿明,你好坏哟!”阿雪有点痛了,用手抚摸着,似嗔似喜地道。
阿明自己也没想到会拍到这个要紧部位,连忙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阿雪,我不是特为的!”
红楼很快就到了,阿雪站在大门口,朝阿明挥挥手。
“阿明,路上慢慢交骑,有空我还会来看你的,你有空也到城站来!”
阿明答应了一声,他怕时间来不及了,拼命往店里赶。。。。。。
【注释】
1慢慢交:杭州话,即慢慢地。
2介介芒:杭州话,阳光很厉害之意。介读“嘎”。芒:光芒。
3毛毛长、毛毛高:杭州话,很长很高。
4精干巴瘦:杭州话,很痩。
5四人帮: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四人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所结成的帮派,倒行逆施,祸国殃民,1976年10月被捕,十年文革至此结束。
6罪过百辣:杭州话,像人犯错后非常痛苦。辣:热与痛的混合感觉。
7十恩到落:杭州话,乱七八糟、不切实际之意。
8蹲下去:杭州话,即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