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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希礼愣了一下,身子不自觉往前倾了倾,想要听个清楚。
  孟敬仲忍不住微微侧目。
  张幼双的讲课方式,简直就是标新立异,独树一帜。
  她心里好像自有一个完整的、系统的体系,脉络清晰。
  讲的东西,规律性很强。能随意扯出其中任意一个大点,任意一个小点,开始阐发。
  其他夫子讲课时多是想到什么就讲什么,张幼双所说的或许不及他们精深,就比他们更简洁明了。
  她就好像早早打好了腹稿,条条道道下来,不蔓不枝,不至于东一棒子,西一棒子。
  跟随者她,三言两语间,如拨云见雾一般,心里登时就有了个大概。
  他们平常看得东西多而杂,都是零碎的,不成体系的,这也是第一次对八股文有了如此简明清晰的把握!
  有了这把握之后,对照自己本身的情况,就能清楚地了解自己擅长哪里,又在哪里有所欠缺,该攻克哪一处,补足哪一处。
  就连李郸,也由本来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变成了现在这不自觉侧耳倾听的模样。
  张幼双的教学方法,有别于他们接触过的任意一种教学方法。
  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张幼双并不多惊讶。
  这就是构建学习体系和学习系统的重要性了。
  想到这儿,张幼双转过身,将横轴空白处又提笔画了几条线,连接在一起。
  这些线就像是一棵树的主干与枝桠,由浅到深,由窄及广,又好似层层点亮的星烛,一经连接,王希礼等人惊讶地发现,他们脑中思路好像更清晰了。
  “你们可以把我上面写的板书抄下来。”张幼双简单介绍道。
  王希礼不自觉蹙起了眉,想了一会儿,提笔开始抄录。
  李郸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左右,这个时候斋堂内所有人都在奋笔疾书,根本没有人有闲心去留意他这边儿的动静。
  饶是如此,他还是偷偷涨红了脸,悄悄地抓起笔,一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边开始跟着记笔记。
  张幼双见状,又简单地点了下记笔记的重要性,几种记笔记的方法,末了,补充了一句,“要是没明白的,下了课可以向张衍和祝保才借笔记看。”
  这也是她一早就教给了保儿和猫猫了。
  祝保才愣了一下,不由昂首挺胸,一副快来问我的表情。
  张衍神情有点儿怔忪,闭上眼,在心里反复默念,告知自己,娘既已成了书院的夫子,便不再是独属他一人的了。
  他不能如此狭隘幼稚,抱着想要独占娘亲一人的念头。
  点到即止,张幼双很快又将讲课内容绕了回来。
  这种学习方法、学习工具,她大可以回头另开一堂课好好讲个清楚。
  “所谓辞,就是遣词造句,文章的表达。这里记个重点。
  “大约文章,既不可带注疏气,也不可带词赋气。带注疏气,不过是失之于少文采,带词赋气,便有碍于圣贤口气。所以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带词赋气。”
  “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经而切究乎宋、元诸儒之说;欲辞之当,必贴合题义而取于三代、两汉之书;欲气之昌,必以义理洒濯其心,而沉潜反覆于周秦盛汉唐宋大家之古文……”
  ……
  到了下课时分,明道斋依然不见有人出来。
  敬义斋等几个斋的学生,好奇地踱步到门前,只看到讲台上站着个小个子的女郎,此时此刻正在侃侃而谈。
  下面奋笔疾书。
  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喉咙,张幼双其实不想拖堂来着,却被王希礼他们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所牵绊住了脚步。
  不过在这一点上,她倒是低估了这些天之骄子们的学习热情,众人倒是没有什么被拖堂的不悦,比你优秀的人都比你努力,果然诚不我欺啊。
  那厢,沈溪越刚从隔壁敬义斋里走出来,就在明道斋门前停住了脚步,侧耳去听里面张幼双讲课。
  有不少学生只是好奇,这才驻足停下来听了半刻,没想到,这才停了半刻,就拔不动脚步了。
  越听,其他斋的学生们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惊讶之色。
  一开始倒还是那稀稀疏疏的几个人,但后来人越来越多,从最初的凑热闹,到如今的认真聆听。
  不知不觉间,明道斋门前门后竟然自发地围了不少学生,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明道斋团团包围了,个个神情认真,偏头侧耳,望向了讲台的方向,目不转睛,移不开视线,沈溪越听得也有些出了神。
  直到——讲台上的张幼双忽然中止了今天的授课。
  “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拍了拍手掌,张幼双清咳了两声,松了口气,“余下的内容,我明天再讲。”
  这、这就没了??
  王希礼、李郸等在场众人猛然回过神来。
  这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持续了很久的梦,如今骤然回归现实,还有点儿恍惚和不舍。
  沈溪越清醒过来后,先是不舍,旋即身为敬义斋的斋长,又感到一阵鲜明的危机感。
  老实说,张幼双被安排给明道斋的时候,他们这些其他斋的学生其实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的。
  而如今——
  沈溪越张张嘴,神情一时间格外复杂。
  非止这些学生们,就连徐廉静也是一样的。
  定了定心神,徐廉静合上笔记,面子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然为之动容。
  这张娘子才来书院不过短短几天,却总能带给他们出乎意料的惊喜呐。
  明道斋的学生们此时此刻的心情也是十分感慨的。他们平日里上的课多了,但从未像今天这般感到如此的……充实?
  目睹着张幼双转身离去的背影,李郸张张嘴,又闭上了嘴,神色难看,不知道在和谁生闷气。
  就在这时,张衍忽地递给了祝保才一个纸团。
  祝保才:??
  张衍脸上难得露出了点儿尴尬之色,扯着唇角苦笑了一下,示意李郸的方向。
  祝保才挠挠头,不明所以地转身递给了孟敬仲。
  孟敬仲有些好笑,转身又递给了王希礼。
  王希礼眼皮一跳,似乎不乐意干这么幼稚的事儿。但身为明道斋的副斋长,帮助同学是举手之劳。于是乎,忍了又忍,反手砸给了李郸。
  李郸怔了一下,面色古怪地展开一看。
  这竟然是一封道歉信!!
  张衍恳切地对自己前几天的所作所为表示了歉意。
  李郸脸色如受惊般差点儿一跃而起,匆忙将纸团攥在手里,脸上温度却不知不觉往上一路蹿升
  ……张衍你是不是指定有什么毛病???
  不过……
  将纸团飞快塞进了抽屉里,李郸凝望着窗外,神情几乎凝固。
  他想,他对张幼双的印象或许要改观了。
  孟敬仲弯了弯唇角,将视线收回,转过身问王希礼:“感觉怎么样?”
  怎么样?
  王希礼愣了一下,明悟过来,孟敬仲不是在问“他”,他作为斋长,这是在问他这个明道斋的“副斋长”。
  他俩的态度基本上可以代表明道斋的学生们对张幼双的态度,认不认她这个先生。
  王希礼慢慢皱起了眉,被问到这个忽地有些紧张:“你问这个作什么?”
  紧张中,下意识地就把桌肚子里那本《新锲五年科举三年模拟》摸了出来,翻了两页,有点儿傲娇地哼了一声。
  “虽不如三五先生,但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
  这一句点评已经非常出乎孟敬仲的意料了。
  他知道,王希礼对那位三五先生有着极其深厚的、复杂的感情。
  几天下来,张幼双她的教学方法和授课方式,在九皋书院里迅速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现代十分常见的划重点、拟题、猜题,在古代都成了功利的代名词。
  有人赞成,自然也有人持反对意见。
  春晖阁内,再度爆发出了激烈的争辩声。
  “这张氏虽说确有些才学,未免太过功利了些!岂不是为举业而妨实学!”
  “为富贵而学,其学必不实,其理必不明,其德必不成者也!”
  张幼双在春晖阁前停住了脚步。
  这语气听上去对她的激愤和怨念都不小。
  想了想,还是觉得别在这个时候进去比较好,不然别人尴尬,她也尴尬。
  于是乖乖牵起裙子,找了块干净的石阶,坐了下来,顺便努力分辨究竟是谁对她这么大仇恨。
  竖着耳朵听了半刻,一个有点儿熟悉的冷淡的嗓音忽地响起,淡淡地一句话抛了出来,却当场力压众议。
  俞峻目光疏若寒星,几乎是无动于衷,任由耳畔的反对声潮如浪,兀自巍然不动,平静地说:“诸位先生的意思,我已明了。有什么事,我必担着,还望诸位先生也能多加担待着些。”
  这个声音是……那个十分高冷的高岭之花,俞巨巨??
  张幼双一愣,迟疑地睁大了眼。
  “张娘子?”
  张幼双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蹦了起来,吃惊地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孙士鲁。
  孙士鲁笑眯眯的看着她:“都听到了?”
  张幼双:“诶诶诶?”
  想了想,斟酌着说:“呃……差不多。”
  这位胖胖的夫子一捋胡须,笑道:“看来俞先生十分看重娘子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