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隐庄的程倚天,一头扎入离尘居,半个月也没出来。和杜伯扬置气,和云珊置气,也和他自己置气!
气了这么多天,好容易恢复平静。
杜伯扬率三杰又来。
离尘居的码头,下面的水上莲叶田田、莲花点点,清风徐来,荷香送爽,环境甚是宜人。
程倚天着一身水墨兰的衣裳,颇有离尘绝世的味道。看到杜伯扬,翻了下眼皮,到底情感上联系很深,他最终还是深深一揖,口称:“杜叔叔。”
杜伯扬、萧殷和冷无常相视而笑,五个人环坐,杨昱奉茶上来。
啜饮一口茶,杜伯扬放下杯子,对程倚天说:“扬州那儿很不顺利。慕容世家大公子慕容曜,率华山、青城两位少主,又携同孟家堡的孟颂贤少主,全部在我们手上吃了亏,他们不进颐山,回金陵后,又去了扬州。”
“这事儿很大吗?”拎不清内中到底有多少讲究的程倚天虚心好学。
杜伯扬点头:“很大!”顿了顿,接下去,“关系到我们的地位,更直接影响我们的未来。”
“唔!”程倚天应了这一声,接下来,他又不知道到底应该说什么。
江湖上这些争斗,他一个离尘索居的,当然不懂。
杜伯扬懂,加以解释:“老爷子的意思,我们可以把重点稍加变化。”
程倚天看他,淡淡的眼神开始目光灼灼。
四杰对此皆很满意。
杜伯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扬州确实好地方,富贾如云,洗心楼在那儿不能立足,赚不了钱,太可惜。不过,就一个门派而言,作为逸城的代表,这座洗心楼扬州开不开得了,其实不重要。”说到这儿,他凝视程倚天:“公子你是哪里人呢?”
“楚地岳州。”老实孩子老实回答。
“我们再开一座洗心楼去岳州!”
“这样……”程倚天禁不住出神冥想。
由得他想,好半天,杜伯扬才捕捉程倚天松动的表情笑而讲述:“岳州的程家是当地的望族,和王家、吴家、厉家并称,乃为岳州城内名声显赫的‘四大家族’。公子父亲程怀钧老爷过世,雷老爷子避免家族内斗,就索了这儿的庄子,带公子到此落户。照原本的事理,公子不会再回岳州。程家的家底有多厚,光是那全国开设分号的和顺居银楼,若全部落在公子手上,凡是不想公子做大的人都要警醒震动吧。”
“噢!”别人没叫,殷十三率先按捺不住,“我终于懂了!这是声东击西,引诱得正要对付扬州洗心楼的那些人改道去岳州啊!”
杜伯扬颔首:“扬州离金陵太近,华家那帮女婿抓住六小姐的事和刘铁牙(扬州洗心楼的掌柜)过不去,齐心协力确实难办。”
殷十三听罢,又点头:“此招甚妙!”
“真的很妙!”连端坐一旁的萧三郎都忍不住赞叹。
“可是,”一直默默无言的程倚天这会儿开口,“我要回去岳州接手和顺居,祖母和两位叔叔怎会同意?我入江湖,他们不是江湖人,仅仅为我,祖母和两位只怕未必合作。”
这个质疑提出来,让杜伯扬对他刮目相看。
萧殷早就领教过公子的不俗,哂笑,不插言。
杜伯扬说:“如果我告诉你,一开始,这并不是老爷子和我的主意呢?”
程倚天好生诧异。
“程老太君将老爷子召回去,商讨的正是这件事情。”说到这儿,杜伯扬“哈哈”大笑,“不要这么瞧我,成人事顺天意,机会让我们赶上了而已!”
且说含山镇的西边,这里有一个叫桃源的镇子。就在杜伯扬着人对外宣布:公子爷不日将率人前去岳州——不久,这儿便来了一行很特别的人。
这儿的人生活大多贫苦,穿着都是粗布衣裳,偏偏有位小姐披了件宝蓝色绣孔雀尾巴的披风,走路带风,披风吹在身后,露出里面白色短衫花布短襦,以及下面扎的一条大红色那么鲜艳的裙子。鹅黄色的绣花鞋,在她下马时惊鸿一瞥,鞋面上绣着花,最关键的,鞋头上竟然缝着一颗珍珠。
大拇指头那么大的珍珠,当铺当了,这儿的人家可以吃喝一年了吧?
竟然这么随随便便缝在鞋头上。
至于她身边的人,一对夫妇模样的腰下悬剑。另外一个少年,眼神犀利、神情高傲。陪着这少年的是个老妇。这老妇,腰背挺直,走路脚步坚定。进客栈吃饭,一根桃木长拐顿了一下,一只手“啪”拍在桌子上。前来伺候的店小二吓了一大跳。
那手,完全可以媲美鸡爪,骨节粗大突出,皱起来的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之上。
其他人不论几何,在这迎来送往的店小二面前,总是可以相与。这位姥姥不行。越是害怕,还越是难以忽略她。店小二哆哆嗦嗦,只对这位姥姥说:“姥姥,和诸位公子小姐,吃点什么?”
老妇没开口。
悬剑夫妇中男的说:“寻常饭菜就可以。”
打扮出挑的小姐闻言嚷起来:“怎么可以用寻常饭菜?”转目店小二,“把你们店里最好的东西做好了给本小姐端上来。”
悬剑女子抚摸她的手,说:“七妹,路途遥远,银子得省着花。”
七妹满不在乎,翘着下巴说:“没银子是吧?堂堂华山派的少主和少夫人,为吃饭住宿发愁,这武林地位再高,要了有什么用?”掏出一锭官宝,扔在桌上。
店小二见钱眼开,捧着官宝在手,乐呵呵、屁颠颠下去厨房叫菜。
再贫贱的地方,拿出钱来,都可以整出美味佳肴。这儿靠着颐山,靠山吃山,半个时辰后,桌上摆出来全是当地的山珍野味:蟹菇炖野山鸡、活扒穿山龙、野猪腿子炖咸肉,还有一锅浓浓的野山参煨甲鱼汤。
七妹对店小二说:“我这么年轻,吃这样大的人参,会补得鼻子流血吧?”
店小二赔笑:“怎会?这是本地特产,就长三年,不采就死的娃娃参。”
“就长三年,吃了有什么用?”
“延年益寿肯定不行,和那些几十年三百年的老山参比,补气救命也没戏。就是滋补,吃多了皮肤好。你看我们这儿的人,活得糙,老年人大姑娘个个皮肤水嫩。”
七妹啐了一口,挥手让他赶快走。
店小二下去,过了一会儿又来,端上来三个素炒,给悬剑男子以及少年带了一壶酒,五位客官一共五碗饭。
店小二终于不来聒噪。
七妹也不让人,第一个拿起筷子夹自己喜欢吃的吃。
悬剑夫妇无语,也不罗嗦。那位姥姥却紧皱眉头。少年说:“姥姥,你也吃。”那姥姥重重“哼”了一声,方才表情松动些。
七妹一边吃,一边对那姥姥说:“佟姥姥,你觉得这一路走来,和你以前单独在路上行走,有甚区别?”
佟姥姥冷哼一声:“凝滞迟缓,又铺张浪费。”
七妹也哼一声:“有多迟缓?不过逢店便投宿吃饭而已。错过客栈,晚上赶路,姥姥你还不睡觉?同样都是睡觉,在屋子里和屋子外,时间上又有多少差别?”说得佟姥姥不吱声,她更加得意,“再说这铺张浪费——”瞧着悬剑男子,“二姐夫,大小你也是个华山少主。”转目少年,“欧阳少主,你还是青城派掌门的独子呢。”端正坐姿,“我家在武林,当然什么地位名望都没有。可是,我家有钱啊。”
真是越说越不像话!
佟姥姥铁青了脸,华山少主、青城少主也不言语,华山少主夫人华淑婷对这位宝贝七妹说:“七妹啊,你二姐夫和欧阳少主,他们都是做大事的人。你不要总是吃啊喝啊花钱什么的,说多了,姥姥都该笑话。”
七妹华淑萱才不理这样的话:“我说的是事实。从金陵出来,你们就不待见带我。我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我带钱,让你们吃好喝好,总该感谢我吧?”
佟姥姥最讨厌瞧她这副兜里揣了银子便十分情况的模样。客栈外面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佟姥姥看见,站起来:“我吃饱了,出去看看。”离开座位,走到客栈外。
那乞丐从佟姥姥旁边走,瞧了童姥姥一眼,进来挨桌要钱。来到华淑萱这桌。华淑萱嫌弃他脏,捂着鼻子让他“赶快走开”。乞丐只是不走,还越靠越近。
华淑萱站起来,手缩在袖中,隔着披风来推他。
乞丐摔了个跟头,“哎唷哎唷”叫,又被店小二连推帶搡赶走。
华淑萱坐下,继续吃,吃了两口,气恼难平,筷子往桌上一拍:“不吃了!”到柜台前,让掌柜立刻给开上房,她要去洗澡休息睡觉。
掌柜按照她的要求,开了三间上房:“一间一个晚上是九百钱,三间两千七,连吃饭,零头给省了,这位小姐,一共五两银子。”
华淑萱才看不上这点数目,掏荷包。唔!荷包呢?刚刚给饭钱还在的。华淑萱连忙加上眼睛一起翻找。
“坏了!”她的头脑好一会儿之后方才好用起来,“定是那脏兮兮乞丐偷走啦!”追出客栈,外面只有正在闲逛的佟姥姥。脏兮兮的乞丐,早就影子都看不见。
瞧见佟姥姥,华淑萱还大叫:“我荷包被偷了,有银子,还有银票。”
佟姥姥只冷冷瞧,不为所动。
“你为什么不给我去追啊?”华淑萱跺脚大叫。
佟姥姥冷哼:“我为你追?你是我的谁?”甩手重新走进客栈。
这一晚,华淑萱只有勉强住进郑尧给付了钱的二等房。二姐华淑婷劝她:“这也很不错。普通江湖人,哪里能住得起这个?”
华淑萱小姐脾气不改,还是大叫:“我不管我不管,我从来都是住上房。”
华淑婷说不了她,叹口气,替她拿好今天换洗的衣服,转身离开。
再怎么发脾气,钱没了,华淑萱也只有拉倒。洗了澡,换了贴身的衣服。华淑萱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突然,一股好闻的异香从空中飘荡而来。
华淑萱起先没有察觉,等发现了,旋即凝神,坐起来,仔细嗅。
太好闻了,她身为华家七小姐,也用过香料,可是,这样好闻的香气,她却从来没遇到过。浓而不俗,轻而不浮,氤氲在空气中,一丝丝,一缕缕,随着呼吸的节奏飘远递近,简直如同有灵性一般。
华淑萱,就被这香气做成的手牵着,穿鞋下床,然后慢慢来到窗户前。
推开窗户,外面是一棵大榆树。趁着满天星光,看到大榆树的下面是一块空地。空地上放着一方布,上面放着一行一行东西,有各色长颈的短颈的瓶子,有大肚小肚的罐子,还有各色珐琅盒子以及木头盒子。布旁边蹲着一个女人,略显肥大的身体,穿着花布衫,头上戴着一方花布头巾。那女人,正拿着一个瓶子,不时从地上放着的瓶子里倒进来一滴,又或是从罐子或者盒子里挑出点什么放在里面,合成好了,摇一摇,过了一会儿,呀,空气里的香气又变了,清灵飘渺里面又多了如同混上了松针那样雅致而又深厚的韵味。
华淑萱是个女人,女人最爱的有几样,第一,漂亮衣服;第二,名贵胭脂水粉;第三名贵的珠宝首饰;第四,便是这神秘奥妙的香了。
在这样一段时间,这样一块地方,这样一个奇怪的穿着花布衣裳的妇人,却调出了如此美妙的香,换作任何一个有浅薄江湖经验的人都要认真仔细想想:不寻常!
可是,华淑萱只是个大小姐。她的脑海里,没有危险和必须趋避危险的想法。就算现在有人大吼着告诉她:“那肯定是个坏人!”
她,也听不进去!
“这香,真是太好闻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会调香的人呢。”就这样说着,华淑萱便奔出门,绕到客栈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