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贾放醒来之后认真想想:职业不分贵贱,求知欲才是最重要的——贾放暗暗检讨自己,心想,就算水宪真的拿了一本《母猪的产后护理》去看,他也没有资格笑话人家。
但问题是,水宪究竟拿到了一本什么样的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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甭管水宪在他的园子里拿到了什么,贾放接下来需要应付的,并不是水宪。
果然如四皇子所言,贾放接到了三皇子的请柬,邀他去“清谈会”——这可不是啥业务恳谈会,而是模仿魏晋名士,由士子们聚在一起辩论,辩论的话题不涉及社会与民生,而是只谈老庄之道,换句话说就是讨论哲学问题,例如本和末、有和无、动和静、一和多、体和用、言和意、生和死2之类。
贾放对此并不擅长,他对自己的估计是,去了也只能听一听,若是有人一定要他开口,他就装傻。
清谈会举行的地方并不是在三皇子府里,而是在一个叫做“如意居”的茶社。这“如意居”与寻常茶社的区别,便在于进门时有门槛,如果没有如意居主人发的请柬就无法入内。
贾放心想,这大约接近于后世那些会员制的会所。他本人心里对于“清谈”二字没有多少好感,可能是就他所知,历史上“清谈误国”的例子太多,因此贾放对此也兴趣寥寥。
但被迎进如意居之后,茶社的侍从并没有将贾放迎进清谈的场所,而是将他引去了茶社后的一座小院,贾放进门时留意了一下,见那院门上写着“自在堂”三个字。
进门之后,只见这是一座中规中矩的庭院,院子正中一株老柏树,透着古意苍森。侍者将贾放迎进正屋,主人不在。贾放仰头观望,发现这自在堂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的中堂,旁边一对四字联,分别是“有容乃大”与“无欲则刚”。
按说这院名、字、画都会反应主人心性,贾放却多少觉得这主人有点儿“装”——虽然选择了“自在”“无欲”这样的文字,这正屋内的装饰还是嫌俗丽了,三代的青铜鼎器、前朝的官窑瓷瓶、一水儿的紫檀家具……有一点点浮夸。
这也可能是因为贾放本人更偏好后世的北欧或者日系的简洁风格的缘故,他对这“如意居”并不感冒,觉得不及北静王府的小园多矣——这主人的品味,他也就不怎么看得上。
贾放刚在心里暗自鄙夷了一下主人的品味,那主人便出现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锦衣青年进屋,见到贾放正出神地打量一件金丝铁线的哥窑八角盘,便露出笑容,出声招呼:“这位就是贾子放吧!”
贾放回身,赶紧行礼:“见过三殿下。”
三皇子不难认,眉眼与四皇子有些像,书卷气非常重,但开口说话之际总让人觉得有点距离感,有种高高在上的气质。
但三皇子的言谈举止里也透着他十分乐意折节下交,招呼贾放坐下,立即有仆役送上了新沏的茶,请贾放品尝。
“这是江南送来的明前茶,不是什么好茶,当地土话叫做‘吓煞人香’。子放随意尝尝便是。”
这话却是三皇子客气,“吓煞人香”就是碧螺春茶,茶香宜人却出产甚少,此时的身价已经被炒至颇高。一斤明前茶要好几十两银子,关键还难得。
贾放依言品了一口茶,便随意将茶盅放在一边。他不懂茶,完全尝不出好坏,但偏偏表现出来的,就是尝惯了好茶,连这等异香扑鼻的清茗也不觉得如何特别的样子。
三皇子便有些摸不透贾放的路数了。这间“自在堂”内的布置是三皇子最得意的,他自忖这里的每一件书画、器物,都是他精心挑选所得,每一件都直接体现了他的才情与心志。
以往有幸被他请到这“自在堂”的人,全都对这里无比夸赞——当然三皇子也知道这其中多含了些阿谀奉承之词,但是像贾放这样,看过就算了,全然无感的人,三皇子还从来没见过。
算了,公府庶子,见识短浅。——三皇子心里暗想,这“自在堂”里的玄机,怕是这少年人也看不懂。
“前日里听闻子放于赈灾一事上建言有功,本王便一直盼望一见。”三皇子微笑着开口,他的声音非常好听,像是夏日山溪的流水,能叫人去掉心里的燥意,“一见之下,方知是天分高,才情远,果然不俗。”
“不俗”二字,是三皇子对人极高的评价,但加上“天分高,才情远”六字考语,却听来有点儿讽刺的意味。这话都还没说上三句呢,咋就天分高、才情远了?
贾放装听不出来,带着少年人被夸奖之后常有的一点点喜色,向三皇子行礼:“三殿下谬赞了。”
天分高、才情远,就合着你暗中给人下绊子使坏吗?贾放在心中腹诽,但面上不敢露出来,一旦露出来就等于卖了四皇子。
“今日请你前来,是想请你参加如意居的清谈。日前曾听说你曾在晚晴楼上与太学生们议论赈灾之事,说是你小小年纪,一人舌战群儒,实在是教人钦佩,我已是等不及,想要听一听阁下的高论了。”
贾放连称“不敢”,心里却暗笑:他在晚晴楼上与太学生们争论,就是在指责对方空发议论,与国事无益,指责他们“光动嘴皮子”——清谈局难道不也是这样的?
“不过,在此之前,本王还想问你一件事——你对运转税,是个什么看法?”
贾放不晓得是对方究竟是要试探荣国府对此事的看法,还是待会儿的清谈会真要谈这么敏感的时政问题。总之对方以皇子之尊,和一个十五岁少年讨论国家税收,话里话外总透着几分怪异。
谁知贾放刚要开口回答,却不曾想被三皇子打断了,三皇子自己续道:“农为本,工商为末。太子二哥此前在议降低运转税之事。我却以为,若是将运转税降低,各地之间行商活跃,重利驱使,岂不是令人舍本求末,舍农事而取工商,古人云,农伤则国贫,国贫却民侈,长此以往,国本必伤。”
三皇子滔滔不绝地都说完了,才转头望向贾放:“子放以为,此论可有不妥?”
贾放心说:你自己心里都早有定论了,还非得听我的意见做什么?
对方根本不是来听意见的,而是直接讨要赞同的。贾放随口点个赞这事儿就结了。
但他是个直爽的人,不喜欢掩藏心中想法,而且他一向自信——连稿都不愿改的人,自然也不肯在开口的时候委曲求全。
“运转税,宜低不宜高。如今各州路税能高到一成,行商之人不堪重负,便减少了各州之间的商品流通。在下以为,过高的运转税对各地百姓并没有好处。相反,降低运转税,促进各地之间的商业流通,最终农人也能得到更大的利益。”
贾放不止有理论,他还能举例:“以京畿西路的德安县为例,该县辖内产上好的桃子,但是米粮产量平平……”
“如果该县大力行销桃子,而用换来的钱向丰产米粮的邻县采购米粮,一来一回,农人所得之利,要比分出一半人力种桃采桃,同时种粮,农人的受益来得高。这是可以通过计算证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