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暮洲听见严岑沉默了片刻,有细碎的烟灰从他指缝中落下,过了半晌,严岑才开口回答道:“对。”
他的语气很平静,坦荡得让许暮洲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生气。
严岑垂着眼吸了口烟,呼出的轻柔白雾模糊了他的脸,许暮洲听见他顿了顿,才又开口道:“抱歉。”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许暮洲问:“从最开始就知道了吗?”
“不是。”严岑抽完了那根烟,将其随手碾灭在栏杆外的小烟灰缸里,又看向远处滔天的白浪:“……我后来才反应过来,大概不会比你早多少。”
“那就没什么好抱歉的。”许暮洲并不迁怒于他,或许也是身心俱疲,没什么迁怒的心思。他转过身,将自己整个人摔进了柔软的沙发中,侧过头去看严岑的背影:“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确认玩家的任务NPC另有其人的时候。”严岑说。
许暮洲抿了抿唇,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不再说话,靠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严岑在阳台上又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忍住,低下头用齿尖从烟盒里叼出了另一根烟。严岑咬着烟嘴,双手拢成一个半闭合的圈,火苗在他掌心的空隙中轻巧地跳跃两下,顺着雪白的烟纸攀附而上。
严岑抽烟的姿势很好看,许暮洲发现他抽烟的习惯跟他见过的大部分人都不太一样,严岑习惯将烟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远侧指关节之间,弹烟灰的时候会暂时用拇指捏住烟嘴,用食指去弹内侧烟嘴的接缝处。
这是个很自在的姿势,他的动作行云流水,配着那张脸看还挺赏心悦目的。
“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这次的‘意外’是系统故意为之,否则我会提前告诉你。”严岑咬着烟,声音稍有些含糊,但也足够许暮洲听清他的话。
许暮洲诧异地看向他,他本来以为严岑是那种极为自我的人,加之这件事他也是被蒙在鼓里那个,能道歉就已经让许暮洲很意外了,没想到他还会刻意解释。
“那你呢。”严岑转过身来看向许暮洲:“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刚刚才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这里会有高阶玩家的出现。”许暮洲放松地向后靠在沙发背上,低声说:“按照一个完善的系统设定来看,高等玩家的游戏领域和游戏难度应该跟普通玩家完全不一样。何况是‘高阶玩家’这种靠杀人来获取积分的危险分子,如果将他们随意跟普通玩家分在一起,那等同于狼入羊圈,跟整个系统的运作目标是有冲突的。”
“嗯。”严岑赞同道:“继续。”
“而且我之前一直搞不明白的一个问题。”许暮洲问:“就是系统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从难度上来看,解决孙茜的执念并不需要这么多人。现在想想,高阶玩家的出现,是为了‘行刑’吧。”
“很对。”严岑勾起唇角,他从不吝啬对于许暮洲的赞赏,夸奖道:“很聪明。”
“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许暮洲说:“直到现在,我也觉得这很多此一举。而且这些人不但没帮上忙,还差点捅了娄子。”
“很简单,因为你和我不能杀人。”严岑说:“审判者不做行刑之事,明白吗。”
“至于高阶玩家……他们不可能离开永无乡,换言之,他们已经成为了永无乡的奴隶。所以那些工作人员不能承担的负面后果,就都由他们来承担。高阶玩家从永无乡中得到的看似更多的报酬,其实不过是让他们能更好做事的筹码。”严岑像是怕他有心理负担,又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清理系统很少有需要借调的情况,这次确实是个例外。”
见许暮洲依旧一脸不解,严岑也并未露出不耐的神情,他轻笑一声,将手中的烟头碾灭。
“我打个比方……人是有主观偏好的,在那个场景中你与玩家不同,你获取了关于实际场景的所有背景信息,所以你在看待孙茜和看待NPC的态度都掺杂着极大的主观情感。”严岑说:“但同时你在执行工作任务时,又会势必跟NPC本人有所交集。在这过程中,你已经被无形之中放置在了‘审判者’的角度上。在你眼里,NPC是有罪的。”
“但他确实有罪。”许暮洲说:“孙茜的执念也证明了这个。”
“确实。”严岑轻描淡写地说:“你能断言他有罪,但你能断定他的罪行是否致死吗。导致孙茜最终自杀的原因有很多,除了被杀的NPC之外,还有王志刚,还有其他人,他们都在这件事中产生过影响,那么在你看来,他们的罪行应该怎么审判?或者换言之,你能承受‘审判’这件事带来的后续责任吗。”
许暮洲一时语塞:“我……”
“你有主观看法,孙茜当然也会有,执念的节点并不能证明什么,因为人的情感本身就是不严谨的。”严岑说:“这就是为什么从古到今,‘审判’的权利从来都是赋予‘规则’本身,而并不能交给一个人。”
“……我好像懂了。”许暮洲迟疑着说:“但如果正义无能为力,受害者也无反击之力,只能指望着更恶的人来惩治恶人,不觉得很讽刺吗?”
“这就是现实……不过善与恶最终都会收归永无乡。”严岑迈步向客厅走来:“这世上的所有情绪,罪恶,最后都会被永无乡捕捉。计算善恶的比例,对恶意进行收集,然后根据临界点来进行干预,平衡这个世界……这就是永无乡存在的意义。”
“所以,王志刚能被送进审判系统改造一下吗?”许暮洲闷闷地问。
“关于这个问题,我回来之后查了一下……他没有进入审判系统。”严岑耸了耸肩,直接回答道:“托他上辈子的福,他的罪恶被抵消了不少,至于下辈子有没有这么好运就不太清楚了。”
许暮洲冷哼一声,没再发表什么看法。
“不过你最好早点习惯这个。”严岑将打火机扔回书架上,头也不回地道:“虽然你也知道这次事件是真实的,但好歹你的潜意识会帮助你将这件事打上一个游戏的标签,让你的心情好过一些。”
他说着转过身往酒柜走去:“但从下一次工作开始就没这么好运了。”
“你什么意思?”许暮洲没好气地说。
“因为下一次任务,你要去的就是绝对真实的世界。”严岑从酒柜里拿出一瓶度数不高的干白,转过头平静道:“在那种时间线里,你身边的环境,发生的一切故事,产生的一切执念,都是真实存在的。”
他话音刚落,一只酒杯就落到了许暮洲面前的茶几上。
许暮洲看看那只酒杯,又看看严岑,狐疑地问:“干什么?”